韩诚原以为盯梢既新鲜又刺激,妥妥的一份美差,结果刺激过了头,差点吓个半死,幸亏在漏泽园偷窥时没有露出马脚,否则就和独自驾辕送尸的麻三郎一样,成为齐大彪的殉葬品。
他算是领教了,别看齐英社这帮小娘子个个长得标致,且一掐一股水,其实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吴益的吃惊程度并不亚于韩诚,在此之前他也怜香惜玉,试图将英雄救美进行到底,没承想人家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披着羊皮的母狮子,这不,张嘴就把麻三郎吞噬了。
麻三郎是军资库纵火案的突破口和关键证人,他一死等于把所有的线索都掐断了,单从结果上看,明摆着是在杀人灭口,只不过,她们这是临时起意,还是早就想好了要卸磨杀驴?
如果是前者,那问题就大了。
吴益脑补着最后见到麻三郎时的情景,那厮无论是翘腿坐在马车驭位上临时客串斩刑解说员,还是舔着脸跟刽子吴拉呱套近乎,自始至终都摆出一副难以掩饰的笑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要倒大霉的样子。
俗话说,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毕竟手眼通天的麻三郎吃的就是江湖掮客这碗饭,如果对方有可能卸磨杀驴,他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会一点点防备都没有?说破大天也没人信啊。
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齐英社突然察觉到什么风吹草动,鉴于形势所迫,不得不立即动手除掉麻三郎,否则就会有大麻烦。
吴益想到这,悄然看向李小宝,昨日在州衙吏舍里分析案情时,这家伙也在场,莫非是他泄的密?
“李小宝,你和花小朵都说了什么?”
吴益面色凝重,明显带着审问的语气。
韩诚正兀自喘着粗气,听他意有所指,也扭头凑了过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小宝的脸色变得异常难堪,整个人像是被雷电击中了似的呆若木鸡,吴益与他相距较近,在四壁油灯的照耀之下,可以清晰的看到这小子的嘴唇在微微翕动,不,准确的说是在颤抖!
得知麻三郎被活埋的消息,反应如此之大,心里没鬼才怪呢。
“李小宝,我知道你刚才没说实话,这回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就甭想着蒙混过去了……”
吴益伸手去拍他的肩膀,顺便提醒一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料这家伙身形一晃,突然猫腰向外窜去,转瞬之间,便已夺门而出消失在黑暗里。
不愧是奔军之将的牙兵亲随,逃跑动作的娴熟程度,简直令人咂舌!
要说韩诚也是倒霉催的,一直伸长脖子等着听供词,正巧被李小宝的肩膀头扫中下巴,差点当场掀翻在地,痛得哇哇大叫之余,还不忘含混不清的嚷嚷着:快追啊刽子吴,千万别让这小子跑了!
杀鸡何用宰牛刀?
吴益只是摇头笑笑而已,不光不去追,反倒气定神闲的在铺沿上坐了下来。
果不其然,几十个弹指之后,李小宝像个作案未遂的惯犯一样被押了回来,身后挺立着黑塔般的庖丁双雄:熊大和熊二——此前大家伙儿被吴军头撵到兵舍外面,别的兄弟都颠颠的到处寻乐子去了,这哥俩却未敢走远,一直守在门口随时听喝,结果还真派上了大用场。
李小宝知道无论如何都赖不过去了,只得承认自己酒后失德,把吴军头怀疑孔彦章是幕后主使之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相好的女子……不过,有关麻三郎突然被齐英社女子活埋之事,他坚称根本不可能,甚至怀疑韩都头眼花看错了。
吴益暂时无法判断这小子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齐英社在替孔彦章杀人灭口!
推而导之,孔彦章就是军资库纵火案的最大嫌疑犯……
作为孔彦章的顶头上司,都厅签判刘光季对此浑然不觉,当然了,此刻也根本无瑕顾及,他正全神贯注于摆在面前的一对玉貔貅上。这俩小玩意儿玲珑剔透,雕琢得栩栩如生,大眼一瞅就知道不是俗类凡品。
这个孔彦章,虽说是靠着裙带关系才爬到权录事参军的位置,却是个颇为世故之人,每次到都厅后衙拜谒,决不会两手空空,上次送的是前朝名家的书法真迹,这次是本朝流落民间的宫廷玉器,下次会是什么呢?真是令人期待呵。
哦,对了,人家今晚专程过来辞行,恐怕不会有下次了……
一想到这茬,刘光季的细眉便微微蹙了起来,他伸手端起桌案上的波云纹白釉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散逸着郁香之气的龙凤上贡茶,假意推辞:
“孔司录,区区举手之劳而已,本官何敢收受如此贵重之物?”
孔彦章端坐在对面的宾客座上,稍稍欠了欠身子,很自然的恭维道:“签判大人提携后进,向来不遗余力,下官为之受益良多,今次所献俗物,概不成敬意,略表心思而已,还望不耻笑纳……”
他笑得颇为谦卑,虽然看上去不大值钱,却是发自肺腑之意,这就很难得了。
事实上,他之所以感恩戴德,那是因为刘光季动用了其兄长刘光世在朝中的关系,刚刚替他谋到一个肥得流油的好职位:淮西转运司干办官。
要知道,在本朝,漕司可是地方官府里最吃香的衙门,不仅一路财赋均由其掌控调度,而且还能以监司的名义,稽考、奏弹以及荐举本路各级官吏,可谓大权在握,干办官虽然只是区区漕司僚属,却也能扯虎皮作大旗,狐假虎威,比起小州录事参军的权限可是大多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刘光季用白绢丝布把那对玉貔貅包起来,小心翼翼的放进原装墨漆小篋盒里,这才笑眯眯的说道:“令姊夫在家兄麾下听令,孔司录,不,孔干办赴任漕司之后,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吧?”
这话说的相当直白露骨,孔彦章又不是笨人,是以赶紧起身表态:俯首甘为刘家犬,誓死效忠少保爷……
按理说刘光世身为淮西宣抚使,名符其实的封疆大吏,辖区内的地方官府,无论是安抚使的帅司、转运使的漕司、提刑使的宪司均在其掌控之下,况且若是战时,还有生杀予夺之特权,谁敢跟他对着干?
话虽如此,其实大不尽然。
路级帅臣和宪臣与当地驻屯大军之间的关系相对疏离,姑且搁置不论,单说供应军需钱粮的漕臣,也就是转运正副使、转运判官之流,他们虽然名义上归宣抚使辖制,甚至有时候还会直接充任宣抚司的幕职。
但是,其真正听命的对象却是朝廷户部,而后台大老板则是皇帝本人。这种双重管理的机制,自然会滋生出来许多阳奉阴违或者推逶扯皮之事,据说,有些还是由皇帝私授漕臣而刻意为之——这点可以理解嘛,毕竟以文官钳制武帅是本朝祖宗家法,不可能任由专征大将拥兵自重。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譬如往漕司里安插亲信之人……
“禀老爷,府外有人求见!”
一个上了年纪的家仆叉手侍立在灯光烛照的门廊下禀告。
刘光季愕然愣了愣,这个时辰都已经快二更天了,谁这么不晓事儿,不能等到明日再来吗?本想挥手斥去,又担心是少保府的人,只好耐着性子问了句:“来者何人?”
“说是日更宅的牙兵小队长……”
老家仆一时脑热竟忘了来者姓名,停顿了一下,赶紧补充道:“就是今日那个刀决死囚的刽子手!”
刽子吴?
刘光季眼前一亮,莫非他已经说服花氏姐妹做日更夫人了?
“快,快让他进来回话!”
…………
深更半夜在府外求见之人正是吴益,他此行的目的也确实是为了花氏姐妹,不过,却是专门跑过来说服刘光季,连夜将齐英社女子缉拿归案,然后顺藤摸瓜,揪出军资库纵火案的背后元凶。
想法固然不错,可惜当他走到厅堂门口,第一眼看到坐上宾孔彦章之时,立马就动摇了,都说官官相卫,自己深一脚浅一脚的摸黑赶过来,不会正撞到人家枪口上吧?
“吴军头,你来的正好!”
刘光季夸张的大笑:“哈哈,本官正要遣人到日更宅催问结果呢!”
他笑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稍顷,指着吴益身后的黑影问道:“尔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