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吴益身后的黑影,正是弓手都头韩诚。
在来都厅后衙之前,吴益一直犹豫要不要找刘光季举告——本州长贰暂缺,庶务暂由签判署理,刘光季为了成全兄长的好事,正愁没米下锅,若是听说花氏姐妹身负命案,会不会趁机落井下石?
当时正是韩诚拍着胸脯保证,说是只要有他在,刘光季绝对不敢徇私枉法!
吴益知道他是宗室近臣赵不群的心腹之人,又是北宋名相韩琦的亲孙子,敢说出这样的话,自然底气十足。
没承想却是装孙子,自打来到签判官邸,他便一声不吭的躲在自己身后,直到此刻刘光季高声喝问,这才站出来躬身施礼:
“小吏韩诚参见签判大人!”
“哦……原来是韩家阿郎,嗬,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刘光季颇感意外,哦了半天才蹦出这么一句有点讥刺意味的客套话。
这个韩家阿郎虽然只是不入流的弓手都头,来头却不小,不仅是知州赵不群在本地的耳目,而且还有一个在朝中身居高位的本家子侄做靠山,只是此人向来沉沦下僚,自甘与吏胥公人为伍,从来不和上司官员打交道,今晚肯主动前来拜谒,莫非有要事相求?
刘光季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韩家阿郎此行的目的,竟然是举告即将去庐州赴任的孔彦章!
此刻厅堂之上的三位来访者,六目相对,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哪怕说上一句客套话,场面一度显得颇为尴尬。
最终还是孔彦章主动打破僵局,勉强干笑两声道:“呵呵,签判大人这是有急务要处置了,下官就此拜别吧!”说着朝刘光季躬身一揖,向后退了半步,转身往外走去。
“孔司录!”
吴益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大声说道:“小心啊!”
“小心什么?”
孔彦章条件反射式的脱口而出,不过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只是脚步稍微放缓。
吴益笑道:“天黑道不好走,小心别掉坑里了!”
孔彦章身躯颤了一颤,不过旋即就消失在莽莽的黑暗里,行色之匆匆,竟像是逃离此地。
刘光季眼睛不瞎,早就瞧出来情形不大对头,又听吴益好像话里有话,于是皱着眉头问道:“你们和孔司录是有什么误会吗?”
“谈不上误会。”
吴益故意用淡淡的语气试探道:“人家匆匆而去,或许是做贼心虚吧。”
“你是说孔司录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刘光季果然很敏感,瞪着死鱼眼问道:“尔等深夜来访,莫非就是为了举告他?”
他的神态和语气看上去只是吃惊而已,真实想法却不得而知,吴益正犹疑着要不要实话实说,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韩诚忽然发话了:“签判大人果然料事如神,吾等正是此意!”
“尔等因何举告?”
“吾等举告他指使齐大彪杀害吕应中,纵火毁尸灭迹,企图掩盖贪赃枉法之重罪……”
韩诚暗自酝酿了一整晚腹稿,当下滔滔不绝的把吴益此前分析推理的案情,一股脑儿和盘托出!
说的头头是道,可谓有理有据有节,吴益听得很认真,并且不住的颔首赞许,原来这家伙不是装孙子,而是让自己在前头顶着雷,他好在最关键的时候大显身手,然而,不知道会不会是空欢喜一场。
吴益注意到,就在韩诚口若悬河的时候,刘光季的情绪变化甚是复杂,刚开始瞪大眼睛纯属震惊,继尔是满脸错愕的表情,流露出来的应该是疑惑,最后起身离座,在厅堂里快速踱着步子,似乎还有点按耐不住的激动之情,总之让人难以捉摸。
事实上他观察和分析的没有错,刘光季在震惊之余,虽然满肚子的疑团尚未解开,但是脑子里确实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占据着。
在此之前,他一直对孔彦章这个所谓的自家人有点不放心,毕竟这是往漕臣的眼皮子底下安插眼线,如果这个人没有什么把柄捏在自己手心里,难保日后不调转头去抱朝廷的粗大腿,以前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下好了,只要韩诚他们举告的罪状能自圆其说,哪怕仅仅是捕风捉影,有了证人证言,就能牢牢锁住孔彦章这枚暗桩!
这样想着,刘光季激动的心情才渐渐平伏下来,他重新坐回主家座位上,端起早就凉透了的茶水喝了一口,这才慢悠悠的问了句:口说无凭,以何为证?
韩诚望了望吴益,见他眉眼低垂,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只得咽了口唾沫继续鼓弄口舌,接下来不绕弯子了,而是直奔主题:
“签判大人有所不知,此案原本有证人,可惜他已经死了。”
“啊,死了?”
刘光季稍稍有点意外,随口问道:“死者何人?”
“掮客麻三郎……”
韩诚说了一半,偏头望着眯眼假寐的吴益,不知何故,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话说的太多了,有点抢功劳的嫌疑。
“人都死了,说这些于事何补?”
刘光季显然不知道麻三郎是谁,诚然,像他这种自恃血统高贵之人,怎么可能会认识一个江湖小瘪三?
“刘签判可能有所不知,麻三郎并非自然身故,而是被人灭口。”
吴益见韩诚突然之间变成了闷葫芦,只得接着话茬道:“只要抓住杀他之人,审一审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刘光季不置可否,只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上去一副慵懒疲惫的样子。
吴益眼睛盯着他那张爬满苍蝇屎的白脸,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张贼眉鼠眼的笑容,没错,是麻三郎!这厮虽然瞅着惹人生厌,但是人家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杀人,无论如何都罪不至死啊。
他这一死不要紧,一家老小估计都得喝西北风,这样想着,情绪陡然低落下来,忍不住叹息道:
“唉,麻三郎被活埋的时候,恐怕都来不及安排后事……”
活埋?
刘光季本来困意正浓,听到这两个字,忽然来了兴致。
要人命的方法有很多种,活埋可能相对比较人性化一些,不仅能留个全尸,还能第一时间入土为安,但也最是麻烦,毕竟得先撅起屁股刨个大坑,然后再一锨一锨的填平,只是在当今这个世道,杀人像宰个小鸡一样方便,谁肯脱了裤子放屁?
“活埋麻三郎的凶手就是齐英社的人!”
韩诚见吴益绕来绕去说不到正题,性子一急,直接掀开了底裤。
齐英社?
刘光季机械的重复着这三个字,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韩诚把他跟踪麻三郎之事细说了一遍,刘光季这才如梦方醒,陡然起身嚷道:“来人啊!来人!”
一直在门外檐下候着的老仆人吓了一大跳,以为家主被茶水烫着嘴了,赶紧趋步进来。
刘光季声音微微发颤:“快!拿上我的印信,速去右翼第三将调一队甲兵过来!”
右翼第三将与亲兵第一将、左翼第二将共同隶属于当地驻屯正规军——天子行营左护军麾下的部落军,其营垒就驻屯在都厅官衙周围一带,距离最近的兵舍不过千米。
老家仆好像见惯不怪,随口答应一声,转身就跑了。嗬,别看上了年纪,腿脚利索,一点毛病没有,看来平时没少干这种跑腿的活儿。
吴益暗自称奇,一个地方官员的家仆拿着所谓的印信,就能随意调遣驻屯正规大军的甲兵,可见传言不虚,天子行营护军跟天子没半毛钱关系,全是各个统兵大将的私家军。
其实他有所不知,刘光季不仅是太平州签书判官厅公事,而且还兼着淮西宣抚司主管机宜文字一职,别说调遣区区一队亲兵了,他连大帅铜印和统军虎符都攥在手心里,职位固然不高,却能拿根鸡毛充令箭,可以说在整个淮西都能呼风唤雨,这也是他甘愿在太平州这个小地方做签判的真正原因……
韩诚从来没和刘光季面对面打过交道,没想到这位签判大人办事如此爽快,早知这样,何必费那么多口舌,一来直接说抓捕花氏姐妹不就完了?
吴益可不像他那样盲目乐观,花氏姐妹一直都是刘光季碗里的菜,然而孔彦章却是刘光季的坐上宾,想把坐上宾变成阶下囚,谈何容易?
或许就不该来找刘光季举告,这就好比两条道上跑的马,非要绑在一起,会有好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