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儿真特么黑啊!”
吴益站在都厅官邸外面的大坪里,等候前来执行抓捕任务的右翼第三将甲兵,不知道为何,心里一直隐隐不快,忍不住爆起了粗口。
来之前有星星,有月亮,还有萤萤点点的万家烛火,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除了脚下这块被手提纱灯照亮的方寸之地,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
“是啊,兴许要变天了吧!”
韩诚摸了摸微微发烫的脸颊,适才在厅堂里像打了鸡血,此刻被外面清冷的夜风一吹,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忽然觉得有点不妥:“刽子吴,你说今夜能抓到花氏姐妹吗?”
吴益轻哼一声:“一队正兵甲士至少五十人,个个都武装到牙齿,如果连十来个弱女子都拿不下来,他们还有脸吃兵粮领军饷吗?”
然而他一直没弄明白,刘光季是脑子进了水,还是时刻都不忘炫耀权力的傲慢?明明州郡禁兵、巡检土军甚至是州衙弓手都可以办到的事情,非要动用正规驻屯大军的人马吗?
其实他想多了,对刘光季而言,他想用谁就用谁,跟炫耀和有病没关系,说白了就两个字:任性!
事实上,右翼第三将距离最近,且行动迅捷,抓捕结果相对有保障——毕竟齐英社女子不是省油的灯,个个都是操枪耍棒的好手,如果遣派菜鸟怂人前去,弄不好会被她们反杀之后逃脱。
再有就是没那么多婆婆妈妈的麻烦事儿,不像地方上那些乌合之众,办事效率低不说,还喜欢在背后乱嚼舌根子,换句话说,职业军人令行禁止,更容易保守秘密,对于抓捕花氏姐妹来说,这一条尤为重要。
韩诚对此并无异议,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他顿了顿道:“花氏姐妹会不会已经逃了?”
“你是想说有人通风报信吧?”
吴益皱眉寻思了一下:“孔彦章走了好大一会了,他倒是有时间,也有动机,只是他怎么知道今晚会有抓捕行动……”
韩诚打断道:“我怀疑的不是孔彦章!”
“哦,那是谁?”
“李小宝啊!”
李小宝?
吴益愣了愣,李小宝倒是有可能,这小子既有动机,又知道他们今晚去报官拿人,可是他没有通风报信的机会啊,除非……
临行之前他早就想到了这一茬,是以特意叮嘱熊氏兄弟要看好李小宝,不能让他离开日更宅半步,既便是拉屎屙尿,也要寸步不离其左右,可说是这么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何况是人,万一不留神让他跑了……
汪!汪!汪!
远处街巷里突然传来一串犬吠之声,一只狗叫,其它狗立马遥相呼应,很快,整条街巷的土狗都受到了感染,一时之间此起彼伏,乱叫一通,本来寂静的深夜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来了!他们来了!”
韩诚兴奋道:“正兵甲士就是不一样,这才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赶过来了,要是我手下那些家伙,估计得磨蹭半个时辰!”
吴益嘴巴扯了扯:“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
他的话音刚落,眼前忽然出现两团闪动的亮光,同时传来马蹄踏踏的声响,稍顷,陆陆续续出现好多火炬,熊熊火光照耀之下是一个个快速行进的身影,器甲环佩叮叮光光之声隐隐如缕……
“原来只出动了一队轻铠步旅。”
吴益眼瞅着他们跑步急行军的样子,忍不住叹息道:“唉,那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啊!”
韩诚听不懂他在嘟囔什么,赶紧提着纱灯迎上前去,他能看到,跑在最前面的是两个骑乘之人,借助对方摇摇晃晃的防风马灯,可以认出其中之一是那个传令的老家仆,而另外一位戎服军汉想必是带兵的队官——队官分押队和拥队,对敌时通常是押队在前面指挥冲锋,拥队在后边提刀督阵。队官一般为进武校尉或进义校尉充任,若是小使臣充任就叫队将了。
“张副将?”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韩诚这才依晰认出他的脸面轮廓,原来既不是押队也不是拥队,而是右翼第三将的统兵官!
“哪个张副将?”
不知道什么时候,吴益已经悄悄凑了过来——这个连韩诚都认识的人,牙军偏校刽子吴没道理不认识,事先了解一下,免得见了面尴尬嘛。
“他叫张世安。”
韩诚两眼直视前方,悄声道:“虽说只是副将,肩上担的却是管将的干系!”
“为什么?”
吴益知道,南宋正规军的基本编制是军、将、队三个层级,军一级的统兵官有统制、同统制、副统制,如果本人资格偏低或者统辖的人数较少,官称就改为统领了,通常情况下统制和统领不并置。
然而将级统兵官就没那么复杂了,只有正将、副将、准备将,正将就是所谓的管将,只有在管将突然战死的情况下,副将才能临时代摄指挥权,非战时根本用不着暂代,因为有足够的时间任命新管将,是以像张世安这样,就有点奇怪了。
说话间,嘶鸣的战马已经跃至他们面前,韩诚来不及释疑解惑了,他把手提纱灯塞给吴益,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嘴里大声说道:“区区小事,何劳张副将亲自带队?”
“刘机幕急令差遣,末将岂敢怠慢!”
头戴帻巾身穿皮甲的张世安勒马吁停,瓮声瓮气的问道:“韩都头因何在此?”
“哈哈,没有他的话,你可能都不知道来干嘛!”
吴益大笑着快步走了过来,借助纱灯和马灯的光亮,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军汉:
此人大概在二十五岁左右,长得很壮,团脸尖下巴,左颊有一道很随意的疤痕,乍一看像个对号,估计是被利刃所划。这年头要是不带点明显的外伤,都不好意思说上过战场,他这道疤痕或许就佐证了曾经冲锋陷阵。
“刽子吴?”
张世安滚鞍下马,吃惊道:“你为何也在此地?”
吴益暗自点头,果然所料不差,他和刽子吴真就认识,不光认识,听语气似乎还挺熟,也不知道以前打过什么交道,说不定没干好事。
他当然不会知道,两人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张世安脸上的对号,就是刽子吴的杰作!
与刽子吴的出身颇为类似,张世安来自屠夫世家,招刺从军后干了很长时间刀斧手,说是刀法精湛并不虚妄,有一天被帐下部卒怂踊,私下里跑去找刽子吴争牙军第一狠人的名头,结果都没看清对方如何出的手,脸上就多了道血槽!
事实上,如果他不是部落军统制张琦的把兄弟,刽子吴可就没那么客气了,要说张世安也是条汉子,栽了跟头并没有想着伺机报复,反倒对一个小小偏校暗自敬畏起来……
他们三人叙话的当口,数十名披坚执锐的甲士就已经在大坪里集结完毕,一把把熊熊燃烧的油脂火炬,映红了他们那一张张粗糙不堪的大脸,除了沉重的呼吸,看不出任何表情。
“张副将,兵贵神速,不要再等了!”
韩诚眼见老家仆进去向刘光季回禀,都半天了一点动静没有,急忙补充道:“适才签判大人已经吩咐过了,甲兵来了之后,让吾等直接领着去捕人,他随后即到!”
张世安犹豫着,下意识的瞥了眼吴益,见他默然点头,这才问道:“到何处拿人?”
“太平军州乐营旧址!”
韩诚立即答道。
吴益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张世安却很清楚,早几年他还在里面过过干瘾,如何会轻易忘了?
所谓的太平军州乐营,其实就是当地的官妓。官妓分为宫妓和营妓,正如宫妓以教坊为名,而营妓则以乐营为号。
与后世不同,营妓只是弹弹曲儿,跳跳鲜衣舞,再就是陪坐饮酒,说说风情话儿,既不能溜马,也不能留沐,只能过干瘾。
宫廷教坊最初的功能也大抵如斯,后来不知道赵构哪根神筋搭错了,突然下令取消所有宫廷教坊,甚至连地方上的乐营也一并废罢,有人不满,随即恶毒的猜测,说是官家那话儿不行,见不得别人纵情声色……
别人怎么想的不知道,刘光季此前特意把齐英社女子赶到那种地方落脚,心思不可谓不阴暗。
张世安是行伍粗人,他可没脑子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上令下行,奉命拿人也就是了,于是大手一挥立即出发了。
韩诚紧紧的跟在队伍后面,生怕错过了一场猫捉老鼠的大戏。
吴益没兴趣看齐英社的热闹,他在惦念着一桩看似无聊却暗藏玄机的八卦:
“韩诚,给我说说呗,右翼第三将为啥不设管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