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军州乐营这个地方,在今日看来,到处断壁残垣,像画了“拆”字的破落大户,岂知在朝廷没有取缔官妓之前,风景这边独好,本地富贾官绅无不趋之若鹜,军中将佐也不甘寂寞,时不时的偷跑过来寻欢作乐,可以说是宋代版的天上人间。
既便荒废了两三年,内苑这座最大的主屋,依旧残留着往日蓬荜生辉的影子,别的不说,仅粱柱轩窗和内壁堂序上装饰的金字漆画,彩绘木雕,就足以让人眼花燎乱,更何况还有寄居者新添置的烛台灯盏,香炉花卉,珠帘帷幔……
吴益冒然突门而入,既非凭吊营妓们曾经的辉煌,也无意偷窥齐英社女子起居,他有正经事儿要办,比如说,采访一下面前这对孤男寡女:深更半夜,你们撇开众人独处一室,意欲何为?
面对理直气壮的诘问,身穿黑色夜行衣的花云英,干脆闭上眼睛半依半偎在床塌里,像只慵懒的睡猫,相比之下,坐在斜对面的右翼副将张世安则明显反应过敏,他从绣墩上弹起来,涨红着刀疤脸,急于辩白,却越描越黑:
“哎,刽子吴,你我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不过是坐着扯几句闲话而已,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千万不要误会啊!”
“误会?”
吴益似笑非笑的盯着他:“刘签判命尔等前来缉捕杀人凶徒,你倒好,身为管军之将,居然与红粉佳人促膝并坐,秉烛夜谈,好一番闲情雅趣!”
传令兵说管将被齐英社女子擒住了,然而,他却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与对方喝茶聊天,事出反常必有妖,其它的可以先放一放,这事儿得好好说道说道。
杀人凶徒?
张世安下意识地看了看闭眼假寐的花云英,她哪里是什么杀人凶徒,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母夜叉啊!
他暗自感慨了片刻,忽然凑到吴益耳边低声下气道:“刽子吴,此事并非你想像的那样,一句两句难以言明,能否劳动大驾,借一步说话?”
吴益点了点头,勉强表示同意。
眼下这个情况,就像犯人在被审讯之前要先见自己的律师一样,估计没有刘光季在场,花云英什么都不肯说,与其白费口舌,倒不如听听张世安怎么解释。
两人从主屋小角门里穿堂而过,径直来到后院人迹罕至的地方,眼前是一排黑乎乎的低檐屋舍,只有最东侧的偏房里隐隐透着些许亮光。
张世安眉头微蹙,所有甲兵都在主屋前面的大坪里共度良宵,此处怎会有人?
等他走过去咣当一脚把门踹开,直接就愣住了。
这是个烧火做饭用的小炊屋,地方不大,仅容得下一座土制灶台,一个榆木立橱,一张摆着糟鸭肉和水煮蚕豆的长形矮榻几,此外,还有两个把着小执壶正在饮酒的披甲军汉!
“将军!”
两人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的躬身唱喏。
张世安回过神来,黑着脸骂道:“刘机幕命吾等前来缉捕杀人凶徒,你们倒好,身为本队主兵官,居然任由手下军士放羊,自己躲起来喝大酒,呔!好好摸摸,项上长了几颗脑袋!”
这两个人,一个是押队,一个是拥队,都是他平时最器重的得力干将,无奈刚才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正好借用刽子吴奚落他的话,痛痛快快骂一顿。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其实两个队官正是眼馋他钻到屋里和美人腻歪,心中痛痒,却无处可挠,这才借酒撩骚……
两个倒霉蛋儿被骂走之后,张世安把吴益拉进屋里,正好就着酒桌残局,一边吃喝,一边说说刚才发生的事儿。
此前张世安的确被小阿花擒住了,不过,等他按照要求派出传令兵之后,花云英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主动向张世安坦白了一切,并获取了他的信任。
“你是被她蛊惑了吧?”
吴益不想就着执壶吃那军汉的口水,是以滴酒未沾,只是捏俩蚕豆放在嘴里细细嚼着。他不相信花云英是无辜之人,毕竟活埋麻三郎是韩诚亲眼所见。
张世安猛灌了口酒,感慨道:“唉,我说刽子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来之前,老家仆特意跟他交待的明明白白:今夜拿人,不能伤到花氏姐妹一根汗毛!
张世安虽身在营垒之中,但毕竟小城就这么大,消息并不闭塞,他知道刘少保对花氏姐妹情有独钟,此前刘机幕没少指使前任管将黄炳成暗中使劲,无奈强扭的瓜不甜,至今仍未得手。
今晚这项光荣的任务终于落到自己头上,他自然而然加了一百二十个小心,没想到还是陷入对方的圈套,更没想到的是,花云英居然主动提出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
吴益呸的吐出一口碎蚕豆,瞪眼道:“你做梦的吧!”
张世安大手一摊:“你看,又误会了不是?她是说做日更夫人,不是要委身于我!再说了,刘少保看中之人,就算有一百个胆子,谁敢造次!”
他这是真心话,适才在正屋里之所以急赤白脸的辩解,就是怕与花云英扯不清关系,这可是刘少保未来的日更夫人,刽子吴要是胡说乱传,别说管将转正了,恐怕连副将的位置都保不住,能不紧张吗!
吴益皱着眉头想了想,不会是更大的圈套吧?
要知道,她们事先把假哑巴小阿花安插进日更宅,其目标很可能就是刘光世本人,只是搞不懂为何迟迟没有行动,一直拖到今日才答应入主日更宅,莫非是暗中调查孔彦章之事,打乱了她们的预谋计划?
“别的先不说,小阿花假扮哑巴混入日更宅是什么情况?”
吴益琢磨着,既然花云英已经准备收网了,那她应该先把这个谎扯圆了吧?
张世安仰脖又灌了一口酒,盯着吴益看了看,徐徐问道:“你大概还不清楚小阿花是什么人吧?”
“难道不是齐英社的小姐妹?”
吴益听他话里有话,预感到可能没那么简单。
“当然不是!”
张世安挪了挪跪坐着有点发麻的双腿,断然否定。
“那她是谁?”
“她的生父,就是刚刚被你砍下脑袋的齐大彪!”
啊?
吴益怔怔的望着面前孱弱的小油灯,眼皮跟着豆大的火苗突突乱跳,这个消息来的太突然了,没有一点点防备。小阿花,一个英飒飒的美少女,怎么会是凶神恶煞齐大彪的闺女,这也太不思议了吧!
“那齐大彪与齐英社女子是什么关系?”
“他们都是流落两淮、荆湖一带的绿林中人,彼此应该是师兄妹吧。”
绿林?
吴益想起来了,前世的史料里好像记载过,红巾、铜马、绿林是北宋末年最强劲的三支民间武装组织,其中绿林里个个都是散击高手,与红巾和铜马擅长群起而攻之不同,他们更喜欢单打独斗,常常是来无影去无踪,早先以袭击女真侵入者为乐事,据说就连金国第一名将尼玛哈都险些被他们暗杀,如此说来,齐英社这些人还真是不容小觑……
如果小阿花真是齐大彪的女儿,因何要假装哑巴混入日更宅?
张世安很快就给出了花云英的解释,说是齐大彪的婆姨,也就是小阿花的娘亲,此前曾被前录事参军吕应中多次欺侮,某日突然离家出走,自此下落不明,齐大彪一直怀恨在心,他先托人把闺女送到日更宅做丫鬟,之后才在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
一个绿林好汉被人戴了绿帽子,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怎么听起来像豹子头林冲的翻版故事?
吴益暗自摇头,就算她说的都是真事儿,为何一定要送入日更宅?难道远走高飞会踩着尾巴吗?
其实面对花云英当时的解释,张世安也存有同样的疑问,不过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了,因为原因很明显,在本朝,罪大恶极之徒,除自身难逃一死之外,通常情况下,妻儿家小也要受连坐之罚,或流配千里,或充入奴籍,总之下场会很惨,小阿花假扮哑巴藏身于刘少保的日更宅,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自然可以平安逃过此劫。
这个解释依然很牵强,不过总算讲通了,吴益不想再揪着不放,他适时抛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为何要活埋麻三郎?
活埋麻三郎就是杀人灭口,在这个节骨眼上干这种事,那就和利高者疑的孔彦章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