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初年的中兴名将,最奇葩的当数刘光世了,这人虽是一介武夫,胸无点墨,却有着载誉史册的独家私癖,坊间称之为刘武僖三大爱好,当然不是抽烟喝酒烫头,而是奔军,溜马,回易。
说起来真不容易,出身关陕将门世家,南渡之后又坐拥数万甲兵,居然没打过一场像样点儿的胜仗,有好事者粗略统计过,别说胜仗了,就连败迹都很少见,史料里有关他的记载,大都是“光世军望风先溃”这样的字眼,说白了,就是既不给自己败的机会,也不给对方胜的机会,而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对于这种奔军之将,朝廷非但不予惩处,反而渐次加官晋爵,现如今秩比三公,恩同二府,宫中赐宴可与宰相同席,朝堂集议可与执政同列。
位高,权重,责任又轻,闲着没事自然就得找点乐子了。
刘光世自幼家境就好,吃喝不愁,长大后落下一副好身板,虽说上阵杀敌力有不逮,但用来溜马却绰绰有余,以前日更夫人走马灯似的换,也从来没见累趴窝,眼下只需应对区区几个齐英社女子,当然不在话下。
除了长跑和溜马之外,刘光世最感兴趣的就是回易了,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做买卖,史料记载,他曾指使麾下八千士卒专门干这种营生,数年间榷货所得的金银钱帛不可胜计,少保府里十多间藏库都盛装不下,帐司吏人每天算盘珠子拨得山响,一年忙到头都理不清头绪。
刘光世闲适的时候,总爱把他们叫到书房里当面核帐,钱不钱的无所谓,主要是想听听那一串串悦耳的数字:
“黄金两万三千四百五十六两七钱二厘……”
“白银十八万四千九百七十八两三钱五厘……”
“绍兴通宝七百六十八万缗……”
“绢五百九十六万匹……”
“绫四百七十九万匹……”
此刻,墨漆长条案几上堆着一尺多高的帐簿,躬身伏在案后的是几个头戴一字坡软巾的帐司吏士,他们一边熟稔的拨弄着算盘珠子,一边大声而又清晰的报着帐目,忙得连额头上的汗珠都顾不上擦一下。
穿着深色绸衣的刘光世,则慵懒的斜倚在舒适的宽大床榻里,闭着眼睛似听又非听,指节轻叩着搭手的竹夫人,惬意的合着算珠的节拍……
“禀老爷!”
一个苍劲而又浑厚的嗓音忽然打断了他的假寐:“幺老爷在门外求见!”
所谓幺老爷就是刘光季,在老刘家的众多哥们弟兄里,排序倒数第一,最是年轻,也最受刘光世信赖,不光军机宥密文书全交由他掌执,就连侍寝翻牌子这等私事也由他操持。
只是,一大早他不是刚报完喜吗,怎么又跑过来了?嗯,十有八九是花氏姐妹提出什么新条件了。
刘光世皱眉寻思了一下,缓缓坐起身子,冲着对面摇了摇手道:“你们暂且退下吧!”
帐司吏人们如释重负,暗自庆幸那些糊涂帐再一次蒙混过关,他们抽空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躬身却步,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适才禀告之人是管事宅老刘富,早年跟着老太爷出过几回兵,虽年过六旬,却耳不聋眼不花,就是背有点驼,不知道是操持家务劳累过度,还是捞偏门被外财压弯了。
他见家主已经默然允准了,正要转身出去回话,忽然想了想,又站住脚问道:“禀老爷,另有一人与幺老爷同来,可是要他们一起入见?”
“何人?”
刘光世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刘富黑糙的老脸上闪过一丝疑虑:“他是日更宅的小队官,看样子好像有急事……”
“哦?”
刘光世忽然双眼皮一挑:“是不是那个绰号刽子吴的牙兵小校?”
“是,就是他。”
刘富愣了愣,老爷整日趴在家里像尊活财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晓知一个芝麻大的小人物?
其实这都是拜刘光季所赐,他一大早跑过来报喜,顺便把吴益和韩诚举告赏官之事一并说了,原本此等小人物,刘光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一则是与花氏姐妹和日更宅密切相关,再者就是听老幺说那小子刀法不错,加之绰号也挺有个性,是以一下子就记住了。
“那就让他们一起进来吧!”
…………
自从得知韩琎是韩世忠的本家,吴益就更加不淡定了,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既便刘光世是不作为的奔军之将,纵有千般不是,有一点却值得肯定,那就掌控乌合之众的能力,有一个成词“招降纳叛”就是专门为他量身订制的。
淮西数万军马,半数以上是由江北游寇和当地盗贼整合而成,一旦他们的当家人被刺身亡,整个淮西很快就会乱成一锅粥,到时候别说出人头地了,能保住小命就算烧高香,是以无论是谁,决不能让他们在这个时候乱了大局!
吴益拿定主意之后,立马跑到都厅官邸找刘光季说明情况,由于事关重大,刘光季作不了主,两人又风风火火的跑到少保府。
来到门口一看,吴益不禁暗自惊叹,本来觉得日更宅就已经够大了,没想到只相当于少保府的一座小偏院,就连整体的十分之一都谈不上,人人都说侯门深似海,他今儿算是开了眼,从大宅门到内苑书房,两人足足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少说也得两里路,怪不得刘光世赖在太平州不走,原来大兴土木好几年,给自己弄了个堪比宫室的安乐窝……
“回禀幺老爷,我家老爷请你们进去呢!”
刘福快步从书房里走出来,满脸堆笑的朝着刘光季拱了拱手,说话的当口,眼睛的余光一直有意无意的瞄向吴益。
吴益知道他和刽子吴以前合伙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能不表示表示,于是客客气气的躬身谢道:“有劳宅老了!”
刘光季只是嗯了一声,撩起袍衣下摆,抬腿拾阶而上,吴益跟在他身后,走进书房之后,迅速扫视着里面的一切。
室内空间十分宽阔,足有三个标间那么大,正对门口的是一座玄漆架阁书橱,不过上面没有一本书册,全是厚厚的线装帐簿,与其说是书屋,倒不如说是帐房。
正中间搁置一张镶嵌着大理石板的楠木书案,上面的笔墨纸砚倒是码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不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主人对它们毫无兴趣,只是摆摆样子而已,远没有壁画里那些肥肥嘟嘟的唐代仕女有吸引力。
吴益注意到,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人,毫无疑问是刘光世了,他身上穿着宽宽绰绰的燕居之服,乌黑的发髻上束着白色软巾,独坐在靠东墙的一张床榻里,虽是盘腿坐着,也能看出来身高不矮,体态相对匀称。
最值得一提的是那张短髯大脸,白皙,富态,乍一看既年轻又儒雅,根本不像年近五旬的行伍粗汉,倒像肚子里装着花花肠子的文人雅士,呵,这或许就是长期被养尊处优的生活熏陶所致吧……
“小校吴益拜见相公!”
感慨归感慨,该有的礼数一点都不能少,吴益上前一步躬身施礼。
“免礼了!”
刘光世仔细打量着他,不动声色道:“你就是他们说的牙军第一狠人?”
吴益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好赖话,只好硬着头皮谦虚道:“皆是军中袍泽信口胡刍的绰号,万望相公恕罪!”
“既是绰号,何罪之有?”
刘光世笑道:“听说你来自刽子世家,刀法绝伦,可有上阵杀过虏寇?”
“小校之责乃卫护相公安危,一向未曾冲锋陷阵,不过,若是相公一声令下,小校自当一马当先,奋勇杀敌……”
吴益一边言不由衷,一边暗自腹诽,问我一个大头小卒干嘛,你怎么不先问问自己亲手宰过几个?
刘光世轻轻捋着乌黑的短髯,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正待接着和这个气质不俗的小鬼闲拉呱,冷眼瞥见刘光季仍傻愣愣的仵在原地,不禁诧异道:“老幺,你怎么不坐啊?”
刘光季尴尬的搓着双手,苦着脸道:“您交待的差事可能要办砸了,恳请阿兄恕罪……”
“什么差事办砸了?”
刘光世这才意识到出事了,忙问道:“她们,跑了?”
刘光季平常是伶牙利齿的舌头,这会儿突然结巴起来:“不……不……不是。”
“那是什么?”
刘光世见他一直吞吞吐吐,想是有些话不方便亲自说出口,于是转而问吴益道:“究竟怎么回事?”
“她们要置相公于死地!”
吴益可没有刘光季那样的心理障碍,开开心心的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