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州牢门前的这棵百年细叶槐,腰身宽阔,两个人合伙都抱不过来,枝上新发的嫩叶既细又密,头顶的太阳只能从间隙里漏下斑驳的光线。
树荫下,吴益抬腿踹过来的时候,李小宝慌忙疾走,不料被一条裸露的老树根绊住脚步,只听呯的一声闷响,这家伙优雅的摔了个小牛啃嫩草。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您又要踹我?”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噗噗噗,吐着嘴里的草毛。
吴益哈哈大笑道:“跌一交居然学会吐槽了,好啊,孺子可教也!来来来,我先给你上一堂正心诚意课!”
李小宝紧瞅着他手里的刽刀,怯怯的往前蹭了蹭。
吴益伸手捉住他的脖子,像拎小鸡似的拽到空旷的地方,忽然压低声音道:
“小宝,这里没有别人,就咱哥俩,你要是再不说实话,我可救不了你!”
盗走刽刀之人肯定不是麻三郎,李小宝故意张冠李戴,其中必有隐情,事关自身安危,他可不敢掉以轻心,免得重蹈小暴君的覆徹。
李小宝下意识的四处望了望,果然,除了州牢门口几个持械的州郡禁兵,老槐树周围十数丈之内,连个鬼影都没有。
“我若是说了,您不会生气吧?”
“说吧,我保证不打死你。”
只要打不死就行,李小宝吃了颗定心丸,呲着两排大黄牙,开始讲述来龙去脉。
事情得从去年冬天说起,那天刽子吴带着几个兄弟去帮孔彦章乔迁新居,正好碰到太平楼的庖丁胡二牛在做菜,他受麻三郎之托,上门为孔宅准备一桌酒宴。
席间刽子吴舞刀为客人助兴,酷爱收藏兵刃的胡二牛,一眼就看中了他的家传之宝,自打那以后就天天惦记着,后来通过乡党李小宝作内应,花了几十贯钱买通日更宅的兄弟,十来个人合起伙打刽子吴的闷棍,并顺走了他的刽刀……
李小宝说完,规规矩矩的跪在草地上,摆出要杀要剐随你便的大无畏姿态。
整件事情和吴益最初推测的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凭空多出来一把刽刀,还有那个恋物癖胡二牛,这家伙胆敢腰悬刽刀招摇过市,估计以为刽子吴已经挂了。
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反正都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追究价值,吴益没心思在这上面花费精力,他感兴趣的是麻三郎和孔彦章的关系。
一个本土的掮客,一个外籍的州院长官,这两个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人,如果不是暗中做过某种交易,能有什么契机走到一起呢?
由此联想到今日这趟州牢之行,可谓是按下葫芦又起瓢,而且一个比一个诡异。
先是孔彦章以避免斩刑出事故为借口,强行差调刽子吴权任刑堂执事,随后冒出来一个会说话的小哑巴,紧接着是疑似花云蕾的女子,偷偷跑到牢里生祭死囚,再有就是麻三郎背后的金主,不惜花血本为死囚提供临终关怀。
所有这些疑点,最终都指向同一个人,齐大彪。这么多人为他奔忙,他究竟犯了什么事儿?
作为前世的兼职调查记者,吴益的职业病犯了,明明知道这些所谓的疑点,可能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不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就是很想知道里面有没有猫腻,如果有的话,岂不是现成的立功机会?
了解齐大彪案情的人应该不少,眼前就有一个,州衙弓手都头韩诚。
…………
“李小宝,你跪在地上做什么?”
韩诚从狱司刑堂里走出来,见状愣了愣,瞪着眼质问道:“刽子吴,为何要体罚手下兄弟?”
吴益笑道:“不要乱说,小宝正在向上苍虔诚的祷告呢。”
“祷告什么?”
“祈祷脸上的小痘痘快点消失啊。”
“李小宝啊李小宝,糊涂!上苍忙着庇护众生,哪有功夫管你脸上的痘痘?还不快起来!”
韩诚走过去拍着李小宝的榆木脑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吴益这才注意到他空着两手,忙问:“你借的斩刑刀呢?”
“唉,老魏头和他那学徒儿子,今日一大早就告假回乡下老家了,跑得比兔子都快!”韩诚叹了口气,忽然瞅见他手里多了一把刀,惊讶道:“咦,这把刀好眼熟啊!”
吴益看了看一脸尴尬的李小宝,想着他们合伙整刽子吴的事情不宜外传,于是就随便编了个瞎话搪塞过去,之后,转移话题道:“韩诚,齐大彪犯的什么案子?”
“你只管明日摘他的项上首级,不需要知道具体案情吧?”
“不过是好奇而已,帮忙讲一讲,好不好?”
“讲一讲当然可以啦,”韩诚意味深长的望着他:“不过,中午那餐没吃完的残羹冷炙怎么办?放一夜准馊了,我一个人可吃不了那么多!”
这个……
吴益没想到他一个世家子弟,如此在意一堆剩饭剩菜,这也太会过日子了吧?
其实他有所不知,别看韩诚出身名门,却没过上几年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其父亡故没多久就赶上靖康之变,家国在旦夕之间沦丧,他和寡母只得颠沛流离逃到江南。
那时候什么样的苦都吃过,饿肚子更是常有的事儿,是以打心眼的珍惜粮食,不像刚刚从八百年后穿越而来的吴益,不事稼穑,也不知道粒粒皆辛苦。
“哼,我们三个大肚汉,还怕对付不了一桌子剩饭剩菜?”
吴益表示不信这个邪,捋起袖管就跟着韩诚去了他的寓所。
狱司牢房与太平州院之间,只隔了一条夯土掺杂沙石铺就的官街大道,三个人来到州院后衙的一间吏舍,推开一扇贴着秦琼敬德二位守护神的小柴木门,吴益的表情一下子亮了:
斗室之内,只有一桌,一椅,一张床,连个窗户都没有,更别说灶台炊具之类的了,简直就像关禁闭用的小黑屋子,这就是宋朝单身狗公务员的标配吏舍?
好在万事有本地土鳖李小宝,这家伙在附近找了个相熟的食店,不仅把中午的残羹冷炙热了个遍,而且头回下血本,整来几个本地特色菜,三个人就这样蹲在巴掌大的狗窝里开始可劲造起来。
明日午时三刻就要刀决死囚了,韩诚怕刽子吴喝了酒像老魏头那样耽误大事,提前约法三章,只许看,不许喝。
“韩诚,别光顾着喝啊,说说齐大彪的案子吧?”
吴益眼睁睁的看着对面那俩货碗碰碗牛饮,他只能伸头闻闻齐云清露的酒香,实在忍不住了,也偷着抢过来抿两口。
“齐大彪的案子嘛,说起来还是我最先发现的呢。”
韩诚缓缓放下酒碗,微笑着卖了个小关子。
吴益摇头假装不信,李小宝干脆说他给自己脸上贴金。
韩诚急眼了,抓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随即滔滔不绝的讲述起来。
话说案发那日深夜,韩诚正好当值巡逻,他带着一队弓手刚走到草市,突然发现东南角方向火光冲天,跑到附近一看,原来是州级军资库走水了。
本朝所谓的军资库并非贮藏军需物资的仓库,而是一州税赋民财出纳之所,之所以叫军资库,那是因为州级正副长官都带军州之名,且诸司所纳民财税赋多用以赡军。
就是这么重要的地方,却让人一把火给点了,而这个纵火之人就是死囚齐大彪。
这家伙放完火撤离现场之时,正好撞到韩诚带领的夜巡队,双方短兵相接,那些仅持铁制戒尺的衙门弓手,根本困不住如洪水猛兽一样的齐大彪,最后还是知州赵不群亲自调集本州禁兵,满城围追堵截才将其生擒。
如此说来,韩诚所言不虚,若不是他最先发现深夜流窜的齐大彪,军资库纵火案也不会第一时间告破。
吴益很自然的伸手端起他面前的酒碗,由衷的说道:“来,为咱们英勇无畏的韩都头干一碗!”
低头正待痛饮,韩诚一把抢过来,嚷道:“拿我的酒敬你自己,刽子吴,你可真会蹭酒喝!”
行啊,这都看出来了?
吴益转着眼珠子仔细想了想,忽然摇头道:“不对,肯定没这么简单!”
“当然没这么简单!”
韩诚抄起竹箸夹了一块肥肠,放进嘴里大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