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韩诚所言,火烧军资库并非齐大彪的真实意图,毁尸灭迹才是。
幸亏那日火灾发现及时,附近又有两三处池塘和沟渠,再加上周边军民救援得力,军资库只烧毁了几间存放帐簿的架阁,其它地方毫发无损。
事后清理案发现场,从灰烬里扒出来一具男尸,面目全非,浑身上下都烧成了焦碳,这种情况一般很难辨认死者身份,如果不是仵作验尸细致,从牙齿和指骨上发现与众不同的特征,齐大彪就成功掩盖了真相。
“照你方才所说,人都烧成那副鬼样子了,仅凭牙齿和指骨,仵作就能辩认死者身份?这也太神了吧!”
李小宝摇晃着喝得晕乎乎的脑袋,表示不相信。
“仅靠仵作当然不行了!”
韩诚及时堵住漏洞:“不是还有报失踪案的家人吗?”
“失踪者的家人就一定认得牙齿和指骨吗?”
李小宝继续梗着脖子跟他抬杠。
韩诚涨红着脸反问道:“若是你有一个少了半颗门牙的家人,而且天生比别人多一根手指头,你认不认得?”
这个……
李小宝语塞,干脆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两颗大门牙少了半个,一张嘴就能瞅见,别说是朝夕相处的家人,就算是陌生人都能一眼看出来,再加上天生六指,两个明显特征合起来,自然就能锁定死者身份了。
“死者是谁?”
吴益并不关心确认过程,只想知道最终结果。
“唉,就是前录事参军吕应中!”韩诚叹着气道:“去岁夏日,我跟随赵知州来此地赴任,出城迎驾的几个州郡属官,其中就有他,初次见面就感觉这人挺和善的,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吴益对本朝职官制度多少了解一些,知道州郡一级除了知州和通判两位正副长官之外,还有都厅幕职官、州院诸曹官这两个层面的属官,正如都厅庶务由判官全权裁度一样,州院的日常行政事务均由录事参军拍板作主。
不定期对州级诸库的进出帐目进行点检查核,正是录事参军的本职工作之一,负责点检之人被烧死在军资库的帐簿架阁里,这就耐人寻味了。
“齐大彪招供了吗?”
“赵知州亲自审讯,他敢不招吗?”
“因何毁尸灭迹?”
“说是私人恩怨。”
韩诚皱着眉头道:“齐大彪一口咬定吕司录长期霸占他的妻子,忍无可忍才潜入军资库报复杀人。”
吴益嗤的一声乐道:“在哪儿不能杀人,怎么杀不行,偏偏跑到军资库里放一把火烧死,你信他的鬼话吗?”
“现如今死无对证,不信他又能如何?”
韩诚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案子有些蹊跷,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弓手都头,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啊,再说了,他的原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是案子没搞清楚,再把自己搭进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吴益跟他的心态完全不同,既然认定这里面有问题,就要想办法查个水落石出,不然,白白错过一次立功露脸的机会,岂不可惜?
对他来说,早点在外面混出名堂,就能早点理直气壮的去行都吴家“认亲”,将来还有很多大事要做,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地方磨磨叽叽,算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军资库由何人负责吗?”
“这还用问?军资库是州郡最重要的储财之地,自然得由司户参军亲自主管了。”
司户参军本来就掌管着户籍赋税,仓库受纳,以及民事纠纷等日常庶务,军资库由其亲自打理,自是应当应份之事。
吴益忽然想到一个人:“纵火案发之前,时任司户参军的是谁?”
“孔彦章啊!”
韩诚补充道:“就是今日在太平楼门口见到的那个人。”
果然是他!
此前就听李小宝说起过,当时就觉得这个人官运亨通,司户参军只干了不到一年,就坐上了太平州院的第一把交椅,原来是踩着前任的尸骨上去的,难怪爬得这么快。
“你们不会是怀疑孔司录吧?”
李小宝忽然睁开眼睛,惊讶的问道。
这家伙酒量不大行,只喝了几碗齐云清露,就成了晕头鸭子,刚才一直背靠着床梆打盹,吴益以为他睡着了,原来一直在支着耳朵听他们分析案情,正要跟他说道,韩诚忽然站起身:“时辰不早了,咱们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下山,吏舍外面开始昏昏暗暗起来,小黑屋里本来光线就不好,如果不是敞着两扇小柴木门,早就对面瞅不见人了。
韩诚轻擦火石,点燃一支白色蜡烛,室内登时亮堂起来。
“走吧!我扶着您!”
李小宝喝得晕头转向,自己站都站不稳,居然想搀着清醒的吴益往外走。
韩诚笑着拍他的手道:“小宝,你自己回去吧,刽子吴今晚不走了,他得和我挤一挤!”
啊?
吴益顿时窘然,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小破竹床,一翻身就能摸到对方的鸟,这也太恶心了吧。
韩诚知道他可能有所误会,忙道:“你不是暂权刑堂执事吗,明日一大早,得在州院正衙里站班点卯,与其来回折腾,不如就在敝处将就一宿吧!”
这个留客理由,乍听起来似乎冠冕堂皇,其实里面隐藏着一点点小私心。
他觉得,刽子吴是个敢想敢干的狠人,倘若一时冲动,趁天黑溜出城去,然后跑到行都认亲,自己今日不就白忙活了吗?还是留在身边亲自看着比较放心。
吴益并不清楚他心里的小九九,就算说的有道理,那也不能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韩诚实在拗不过他,只得自己打地铺,让他睡咯吱咯吱的小竹床。
拾掇床铺的时候,薄衾里突然掉出来一个锦织大钱袋子,韩诚搁在手心里掂了掂,沉甸甸的,怕不有四五百文,正寻思是谁掖在里面的私房钱,只见李小宝摇摇晃晃的急奔了回来---他走到州院外面被凉风一吹,感觉腰里空荡荡的,这才意识到钱袋子不见了。
“韩都头,有没有看到被窝里的一袋钱?”
“你是要出远门吗,随身携带这么多钱?”
“我……”
李小宝挠了挠头,有点不大好意思说出口。
吴益正凑在烛台下翻看一本线装古籍,头也不抬的替他作答道:“这小子啊,准是看上了谁家的小娘子,今日若不是被我抓来应差,早就跑过去献媚了!”
李小宝被他说中了心思,也不答话,嘿嘿一笑,抓起大钱袋子就往外走。
韩诚摇了摇头:“难怪今日跪在太阳底下默默祷告,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他那一脸苍蝇屎,老天爷可顾不过来……”
“哎,刽子吴,乱翻什么呢?”
吴益手里拿的是一本《论语》,里面全是竖排的印刷体,空白之处,全用竹枝硬笔写着密密麻麻的注释,可以看得出来,习学者甚是用功,只是,字写得让人不敢恭维。
“韩诚,认识几个字啊,就敢读论语?”
“应该比你刽子吴多识几个吧!”
韩诚叹气:“唉,前年在行都参加锁厅试,中途突然患起病来,不然,早就释褐为官了,谁还在这种地方干小吏!”
锁厅试是省试的一种,专门为有官身之人量身订制的进士科考试,比起正经举子参加的省试,难度系数要低好几个层次,跟白捡的差不了多少,不过,既便如此,也有很多诗书传家的官宦子弟铩羽而归。
“除了登进士科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升官了吗?比如说,举告赏功……”
“本朝举告赏功有很多种,诸如举告谋反,杀人,渎职,敛财等等,赏格不一而足,你说的是哪一种?”
吴益认真的看着他道:“举告上司杀人,渎职,敛财,若是三罪合一,证据确凿,如何赏功?”
韩诚微微怔了怔,随即熟诵道:“……公人可依例升秩一等,赏钱三百贯,非公人无秩可升者,另加赏钱五十贯……”
“妥了!”
吴益忽然拍着手笑道:“韩都头,你就等着释褐为官吧!”
韩诚没想到他如此笃定,愕然半晌才问道:“你是说孔彦章就是背后元凶?……为什么?”
吴益点头笑了笑:“无它,利高者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