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刀是刽子吴的化身,没有昔日那个牙军第一狠人附体加持,吴益本就有些紧张不安,尤其是被关在一个逼仄狭窄的封闭空间里,更是感到莫名的恐惧,好在一柱香之后,那个长得如窈窕淑女一般的内侍小黄门就回来了,不过身后多了一个人,细瞅之下,原来是皇城司亲事官吴盖。
“阿弟!”
吴益可算是见到亲人了,情不自禁的上前攥住他的手臂,亲亲热热叫了一声,激动一阵之后,借助关礼手提的球形小宫灯,猛然发现吴盖神色紧张,情绪好像不大对头,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吴盖下意识的瞥了一眼身旁的关礼,好半晌才嗫嚅道:“兄长,阿姊正在罗木堂候着你呢,快跟关内侍过去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吴益拉着他正想问个究竟,忽听关礼尖着嗓子不耐烦的催促道:“吴家大郎,戌时已过,你想让才人等到什么时候?”
这不男不女之人看着秀色可餐,语气却贼不中听,无奈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吴益只得揣着一肚子狐疑,默默跟着他往里面走去,一路之上曲径通幽,左右两侧都有立柱式石灯照亮,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花草之香,就像是深夜漫步在公园里,让人寂静欢喜。
虽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身处何地,但吴益可以根据步数推算距离,从小黑屋子到面前这座明灯高悬的庭院大门口,恰好是九百九十六步,相当于一里多地。
金漆门匾上书写着“罗木堂”三个瘦金体大字,宽阔的门廊下面,叉着手对峙而立四个少年侍者模样之人,个个头戴软脚幞头,身穿圆领锦衣绣服,怀里斜抱着一柄翡翠绿的玉如意。
吴益起初以为是像关礼那样的阴阳人,然而从他们当中擦身经过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浓淡相宜的胭脂粉味,再用眼角余光偷偷细瞄,只见一个个水嫩滋润,似乎比关礼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才意识到不是宦官,而是女扮男装的小宫娥……
“禀才人,吴家大郎已经到了。”
两人径直来到灯火通明的庭院正厅,吴益在高高的玉石台阶下面立定等候,而关礼则撩起衣襟下摆,紧走几步,来到门口两个彩衣侍女对立的地方,这才朝着里面尖声禀告。
“传他进来吧!”
稍顷,一个轻爽悦耳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吴益忽然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他实在心里没底,不知道这位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吴才人,会不会一眼就能戳破他这个空有其表的假刽子吴……
“草臣吴益叩见才人!”
抬腿迈过一尺多高的门槛,低着头还没看清厅堂里面什么状况,他便虚张声势的喊了一嗓子,并且作势就地跪倒叩拜,就在这时,门口那两个彩衣女侍者噗嗤一下乐出了声,其中一人悄声嗔道:“才人在后面内室里,你呀,傻乎乎在此处拜给谁看呀?”
啊?
吴益这才注意到,偌大的厅堂里空无一人,只有烛台上一枝枝火红的蜡烛在默默的绽放着光芒,他顺着彩衣女侍者指引的方向,沿着右侧的一排朱漆堂柱,往里走了大约十几步,在一个晶莹剔透的珠帘门口停了下来,这次还没等他开口禀告,就听适才那个轻爽悦耳的声音再次响起:“大弟,进来吧!”
喏!
吴益答应一声,轻轻掀开珠帘,躬身往里走了两步,低着头正准备行礼,忽然一股不可名状的香味扑面而来,兀自恍惚了一下,旋即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只见一位梳着流苏髻的罗衣女子正莲步轻移向他走来。
什么介胄而侍,什么不爱红妆爱武装,看来传说统统都是骗人的,刽子吴的姐姐吴瑜,这位集皇帝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吴才人,分明是裙衩风流的大美人嘛!
吴益只顾暗自感慨,早把此前练习了好几遍的入见礼仪忘个一干二净,两人面对面对视了数个弹指,吴瑜那双乌珠一般的眼眸里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惊喜的眼泪,只听她轻声道:“时隔两年未见,大弟呀,你长出息了!”
吴益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后退一步,正准备执以戚里尊亲之仪,哪知就在这时,吴瑜的态度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只见她果断的摆了摆手,语气凝重道:“免礼了!今晚急传你来,实是事关重大,恐无瑕叙旧!”
吴益在诧异之余,无意中发现,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飘忽不定,最明显的是说完之后下意识的偏头看了一眼,好像身后那道八扇座屏背面藏着什么人似的。
不会是皇帝在偷听墙根儿吧?
联想到适才吴盖慌慌张张的样子,吴益顿感毛骨悚然,究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啊,搅得皇帝连觉都睡不踏实,半夜三更亲自监听嫔御与两兄弟的谈话内容?
“大弟,阿姊接下来所问之事,关涉重大,你要如实回答,不可有一字虚言,听清楚了吗?”
吴瑜在八扇座屏前面那张铺着锦毯的软榻上正襟危坐,像审讯犯人一样提前发出警告。
“敬请阿姊垂问,小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断然不敢有丝毫欺瞒之语。”
吴益叉手站在她对面,态度诚恳,积极响应“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号召,如果不是时空错位,“报告政府”这种词儿估计都有可能脱口而出。
吴瑜满意的点了点头,随手轻抚了一下乌黑油亮的鬓角,这才徐徐道:“此前赵知州遣人密告,说你是太平州大案的亲历目击者,你且将此案始末,细细说与吾听吧!”
原来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吴益暗自松了口气,稳了稳稍乱的心神,开始有条不紊的讲述起来。
吴瑜起初听得颇为认真,然而听他说来说去,与韩诚密报的内容几乎如出一辙,渐渐失去了兴趣,实在无聊的紧,索性悄悄伸出纤纤玉指,研究起今日刚刚涂抹的玫瑰甲纹来了。
她不喊停,吴益明知是废话,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毕竟对方的最终目的,很可能是让他说给屏风背后的“那个人”听。
叮!
八扇坐屏后面突然传来一下击磬似的响动,声音细微而又清脆,吴瑜愣怔了一个弹指,旋即坐直身子肃声责问道:“大弟,你身为刘少保麾下将校,何敢背弃主帅向他人密告?”
啊,这是何意?
吴益脑门一热,想都没想便直接顶了回去:“阿姊此言差矣!小弟乃天子行营左护军旗下将校,不是某人的私兵!刘光世以一己之仇怨,妄图劫杀军国重臣,挑起内斗事端,凡乱我大宋江山社稷者,人人得而诛之,何来背弃主帅密告他人之言?”
这番话针锋相对,义正词严,说的时候挺爽,说完他立马就后悔了,对面坐的可是刽子吴的亲姐姐,皇帝最宠信的嫔御,你都没搞清楚她的真正立场,便一炮将未来的靠山给轰灭了,往后跟着谁混?
吴瑜果然当场就给震住了,瞪着大大的丹凤眼,像不认识他似的紧盯着看了半晌,期间一句话都没有说,不知道是在悄悄运气,还是在琢磨怎么狠狠的骂回去。
叮!叮!叮!
屏风背后突然接连响了三下,比刚才的声音大了很多,也急促了很多,吴益不知道是叮!叮!叮!
屏风背后突然接连响了三下,比刚才的声音大了很多,也急促了很多,吴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当下只能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听天由命。
“嗯,大弟,稍安勿躁……”
吴瑜缓和了一下语气,忽然转移话题道:“据悉,你与太平州的江湖女子颇有瓜葛,此事是否属实?”
齐英社?阿哈,扯来扯去,终于扯到正题了!
吴益忽然莫名其妙心宽了不少,于是慨然言道:“小弟与那几个江湖女子之间的确有些恩怨,阿姊当问则问,小弟绝然不敢有所隐瞒。”
“她们可是两河忠义巡社的人?”
吴瑜淡淡问道,虽然那个名叫花云英的江湖女子在供状里说的明明白白,但她还是想亲自向弟弟当面证实。
“非也!”
吴益连想都没想便断然否定了,吴瑜姝颜上那对远山黛眉迅速抖动了一下,显然颇感意外,半晌才轻哦了一声道:“那她们究竟是什么人?”
“她们原本是讨口饭吃的江湖艺人,被逼无奈才刺杀刘光世,失手之后又意欲嫁祸给岳侯……”
虽然齐英社女子的真实动机至今仍是个谜,但吴益坚信,她们既然设圈套陷害岳侯,就表明她们和岳侯誓不两立,这一点勿庸置疑。
“何以见得?”
吴瑜继续追问道:“她们与岳侯有何仇怨?”
“其实,她们是……”
吴益犹豫了一下,那天在黑松林里,小阿花无意中泄露了齐英社女子的身份和动机,虽然没有办法证实,但他感觉十有八九是真的,这个时候只能有什么说什么了,哪怕是道听途说的,于是接着道:
“她们都是洞庭湖一带的女子,父兄子弟皆被朝廷大军屠戳殆尽,这笔血海深仇便记在了领兵挂帅的岳侯头上,恰巧她们探知岳侯不久将从太平州入朝见驾,在刺杀刘光世失手之后,便想到了借刀杀人这条毒计。朝廷万万不可失察,中了居心叵测之人精心布置的圈套啊!”
他最后这句话,其实指的是刘光世,吴瑜寒着脸不发一语,室内突然安静下来,就连屏风后面也没了声响。
足足过了数十个弹指,屏风后面忽然悉悉索索的像有人起座离席,紧接着忽啦啦一阵珠玉相撞的声响,似乎有人掀开珠帘之后从后门走了出去。
吁!
吴瑜如释重负一般,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刚才还面如寒霜的俏脸一下子春暖花开了,她笑着冲吴益招了招手道:“大弟,站累了吧?快,快过来坐下!”
吴益的两只脚都站麻了,当然不会客气,一拐一瘸的走到软榻前面一个绣墩旁边坐了下来,他这才注意到,这间内室被一道八扇座屏分隔成两个区域,前后都有出入之处,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大弟,”吴瑜关切的盯着他道:“听说你在上阵搏杀之时,脑部受到重击,昔日旧事全然不记得了,可是真的?”
这就开始唠家常了?
吴益装模作样的哀叹了一声道:“幸得祖宗庇佑,不然此时已与阿姊阴阳两隔了……”
他说到煽情之处,把自己都感动哭了,居然滴下几串鳄鱼的眼泪,本以为吴瑜会哭得稀里哗啦,开始语不成语调不成调的哭诉,哪知人家不光没哭,还笑得很灿烂,就差没手舞足蹈了,不禁暗自腹诽起来,她可是刽子吴的亲姐姐,有这么幸灾乐祸的吗?
“大弟莫要难过了,阿姊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失忆反倒是桩天大的好事……”
吴瑜眼见昔日无恶不作的混帐兄弟,现如今完全换了个人,一时高兴得不知所措,不知不觉中就从冷美人变成了话唠姐姐。
一直在外面默默待差的彩衣侍女,可能是听到吴才人轻爽的笑声了,很快便三五成群鱼贯而入,送来了果脯,糕点,以及香茶等饮食佳肴。
这个点在前世正是吃宵夜的时候,吴益肚子里颇有些动静,当下也不肯顾及什么斯文不斯文,抓起果子枣糕就往嘴里胡塞,吃相十分难看,那几个彩衣侍女可能从未见过如此放肆之人,一个个掩唇吃吃轻笑着飘然而去。
吴瑜并不以不雅,她饶有兴趣的看着弟弟狼吞虎咽,眼眸中满是柔和的光芒,默默的看了半晌,这才轻启红唇道:“大弟,从今往后,你不可再打打杀杀了,就和二弟一起留在阿姊身边吧!”
啊?
吴益当即被枣糕噎的咯啰一声,赶紧喝口茶汤顺了下去,捋了捋胸口打个饱嗝,这才小心翼翼道:“小弟愿遵阿姊之命,只是……”
“只是什么?莫要吞吞吐吐,一切由阿姊为你作主!”
吴瑜嗔怪道。
“只是,小弟想入军头司当差,此事可行否?”
“军头司?”
吴瑜愣了一下,旋即连想都没想便摇头道:“大弟你可能有所不知,小国舅在军头司只手遮天,内外诸事便是官家都难以插手,如何为你置差”
啊,韦家人已然嚣张跋扈到这种地步了吗?
吴益觉得不可思议,半天竟说不出来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