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怎么可能呢,皇帝毕竟是皇帝,就算韦谦是他外甥,那也不可能任由其胡作非为,只不过太后韦氏尚远在异国他乡漂泊,看在她老人家的情份上,官家大多数时候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吴瑜之所以这么说,那是担心大弟若是在韦谦手下当差,万一因为什么事情两人起了纷争,怕是连官家都难以一碗水端平,退一步讲,皇家侍奉机构多如牛毛,何苦到自家鞭长莫及之地找不自在呢?
“军头司庶务繁杂,且一人身兼数职,何以非要到这种既劳心又费力的衙门里当差……”
吴瑜说来说去,见他没有任何表示,始终低着头默然不语,想必是在为将来的仕途焦虑,于是温言笑慰道:“大弟切勿担心,阿姊都已经替你打点好了,不日即可到御辇院走马上任!”
“御辇院?去那里我能做什么?”
吴益抬起头诧异道。
“正式官称为干办御辇院公事,官家已经御批恩准了,只待枢密院和吏官奉旨承办……”
干办公事为诸司里排位最靠前的属官,在正副使阙省之时,可以全权代判本司庶务,通常情况下,至少是从八品以上的京官才有资格充任,以吴益目前的级别,明显相差了一大截。
“小弟不过是区区借补从九品承信郎而已,如何担得起干办官之职?”
“借补?从九品承信郎?”
吴瑜怔了怔,随即笑道:“大弟呀大弟,勿要再翻旧黄历,你的官品早就已经是从义郎了!”
从义郎是从八品里的顶格一阶,而承信郎则是从九品里的最低一阶,两者之间整整相隔了七个阶次,这个升迁速度说是平步青云都不夸张,文官选人做梦都无法企及,只有在行伍里过五关斩六将,立下奇勋战功,方能拥有此等特擢之恩遇。
吴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得语无伦次道:“阿姊,我,此等大恩,小弟如何承受得起?”
不料吴瑜听了这话,忽然正言正色道:“大弟此言差矣,你今日能获此殊恩,与阿姊并无半点关系,皆是你自家所为!”
这,这话什么意思?
吴益激动之余,有点迷惑不解,难道这就是李小宝他们满心期待的论功行赏?功从哪里来,不会是岳……
他的疑惑还未问出口,吴瑜便接着说道:“前不久岳侯亲自为你奏请一等战功,说是没有你通风报信,他或许已经命丧黄泉,官家二话没说,当即便恩准了。若非如此,但以区区借补从九品小使臣,既便圣眷再隆,阿姊也难以替你求来官半职!”
岳侯?然是他暗中出手相助!
吴益直到这个时候,才猛然想起马军司围困永宁驿之事,忙问道:“官家既然如此信赖岳侯,何以亲自下旨将他软禁在馆驿之中?”吴瑜愣怔了一下,旋即瞪起丹凤眼低声轻斥道:“胡言乱语!官家怎会出此下策?”
啊?听这话的意思,果有此事了,只是出此下策的另有其人而已,吴益紧追不舍的问道:“究竟发生什么大事了?万望阿姊告知详情!”
吴瑜见他情辞恳切,似乎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其实到了这时候,也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这才压低声音道:“刘少保将那名江湖女子移交军头司的当晚,有一伙刺客意欲半路营救,幸亏小国舅谋事周全,不仅击溃贼众,反将其中一人生擒活捉……”
她说的这番话几乎与韩诚如出一辙,可见都是从统一口径里透露出来的消息,吴益急于知道结果,忍不住粗鲁的打断道:“阿姊,落网刺客究竟是什么人?”
“据韦小国舅密报,此人姓蒯名挺,”
吴瑜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乃伪齐刘豫所遣奸细之头目,他们这伙人来无影,去无踪,从镇江一路纵火至平江,其最终目的很可能是企图谋刺官家!”
啊?
吴益大吃了一惊,毛骨悚然的同时,手里捏着的小豆糕竟抖落在脚旁的锦褥之上。
照此说来,蒯挺既然出手营救花云英,那他们就是同一伙人了,假如齐英社真是伪齐细作,那么前后仔细联想起来,一切就都解释通了一一她们先是和齐大彪勾结,火烧太平州军资库,此后又火烧少保府,意欲刺杀刘光世,紧接着构陷岳侯……一桩桩,一件件,竟是丝丝入扣,一步一个坑!
吴瑜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鉴于那名江湖女子一直供称其乃两河忠义巡社之人,手中又有岳侯与梁兴的竹符为凭,人证物证俱在,现如今又关涉伪齐赫赫有名的大刺客蒯挺,益发让人真假难辨,官家无奈之下,这才急召你入京,当面澄清事实,也好还岳侯一个公道。”
吴益这才明白过来,刚一入京便连夜将他接进宫里问话,显然是为了防止别有用心之人,对其捷足先登之后加以操纵,若非如此,问询的结果可能与真相相去甚远。
用意固然是好的,然而却是丢了西瓜捡芝麻,试想一下,仅仅因为一名落网刺客的招供,朝廷便公然怀疑一位军国重臣的忠诚,这也太儿戏了吧!难怪日后仅以“莫须有”三个字就能将岳侯轻而易举的处死,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朝廷未加详察,便贸然单独羁押军国重臣,就怕天下人寒心吗?”
吴益忿懑不平的低吼道。
吴瑜赶紧嘘声制止道:“噤声!此话岂是随口乱说之语?行都突现伪齐刺客,为防不测,朝廷遣派重兵保护岳侯,有何不妥之处?况且,秦枢密、张参首等执政大僚,自天子移跸此地以来,均在永宁驿临时下榻,何来单独羁押军国重臣之说?”
啊?
吴益听她说完,简直大开眼界,为了不让岳侯怀疑朝廷的真实动机,居然安排进去几个陪绑之人,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他猛然想起刚刚听到的“秦枢密”三个字,忙问道:“敢问阿姊,向官家出此下策者,可是秦桧秦枢密?”
他一口就道出了其中的玄机,吴瑜甚是惊讶:“此事关涉宥密,你如何晓知内情?”
哼,这叫天机不可泄密!
吴益胡乱搪塞了几句,既气愤又兴奋,激动的情绪持续上头。
看来朝廷的水果然是既深且浑,深不见底,浑浊不堪,难怪岳侯一入朝局就被他们耍得团团转,如今自己一脚踩了进来,那就捋起裤管好好跟他们过过招吧!
姐弟二人一直聊到三更时分,吴益呵欠连天,两只眼皮直打架,有几次差点从绣墩上滑下来,吴瑜本来有很多话想问他,见此情景只好作罢,命关礼安排车轿,将他送回秦淮人家歇息。
吴益虽然瞌睡得下巴都快闪掉了,上车之前,仍没忘记把护身符一样的刽刀要回来,他本以为韩诚等人早就在睡梦里呓语了,然而并非如此,他们所居的大寝屋里灯光明亮,房门洞开,几个人正捧着脑袋围坐在一起发呆。
不愧是一起共过患难之人,这么晚了还在秉烛等候不归人?
吴益顿感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忍不住紧走几步来到门口,无比激动的冲他们抱拳谢道:“各位辛苦了!”
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淡,熊氏兄弟只是无精打彩的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倒是韩诚表现得比较热心,他轻敲着桌案,张嘴就抱怨道:“你怎么才回来?出事了知道吗?”
“出,出什么事儿?”
吴益下意识的在屋子里扫荡了一圈儿,忙问道:“李小宝呢?”
“在这儿!”
熊二顺手递给他一张二寸宽的小纸条,上面用红色粉膏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蹩脚大字:救我。除了李小宝,旁人写不了这么丑,吴益只瞄了一眼便喝问道:“熊大、熊二,怎么回事儿?”
熊氏兄弟见军头急眼了,这才打起精神你一句我一句讲述事情的经过,原来两个时辰前,他们三人冲出院门就奔秦淮河上的某个画舫而去了,俗舞艳曲的精彩节目刚看到一半,兄弟二人忽然发现李小宝不见了踪影,随后就有人偷偷塞过来一张纸条,哥俩大字不识一个,只好跑回来找韩诚看看写的什么……
“刽子吴,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韩诚忍不住催促道。
“走!”
吴益瞪着眼睛喝道:“带上家伙,跟我要人去!”
“李小宝怕是被羁押作人质了,咱们不用报官吗?”
“报什么官?你想让人家撕票吗?”
吴益笑着打趣道:“这帮贼人胆子挺大呵,居然敢绑我刽子吴的人。”
说话间,熊氏兄弟已经冲进内室里把随身利器拽了出来,看样子要动刀动枪了,韩诚明显有点紧张,斯斯艾艾道:“我,我去后院找几个大力的庄客帮把手吧……”
说着向后退了一步,准备开溜,吴益一把攥住他的手臂,笑道:“不过是小小蟊贼而已,你我四人便可轻松应对,何必麻烦他人?”
韩诚无奈,只得回到卧室里,把他当弓手都头时配发的铁制戒尺带在身上,战战兢兢的跟着他们往李小宝走失的地方而去。
他本以为会是一场短兵相接的突袭之战,不料,等到了熊氏兄弟所说的画舫近前之时,早有人恭恭敬敬的在停泊之处候着他们了。
“敢问哪位是吴益吴公子?”
一个手里提着花灯的老妪站在登船口,十分谦卑的问道。
“我就是。”
吴益上前一步,淡淡道:“你们花姑娘究竟找我吴某人所为何事?”
花姑娘?花云蕾?
此言一出,韩诚和熊氏兄弟全都一愣,这是怎么回事儿?
就在这时,对面的画舫忽然渐次亮起烛光,不消片刻便如通体透明一般亮堂,随后船仓里缓缓走出来一群人,除了最前面的李小宝之外,清一色全是年轻女子。
吴益一眼就瞅见李小宝与一名年轻女子手挽手十指相扣,一副卿卿我我的亲热样子,不用问,那人准是他的相好花小朵了,哼,秀恩爱,死的快!
“军头!”
李小宝一眼瞅见对面傲然而立的吴益,慌忙挣脱花小朵的纤手,急奔过去道:“我……”
吴益不想听他解释,抬脚便踹了过去,嘴里骂道:“你这个臭小子,居然学会吃里扒外了,回去再跟你好好算帐!”
李小宝屁股上挨了重重一脚,却嘿嘿着笑成了一朵花,熊氏兄弟见状,恨恨的跑过来,反剪着他的双膀押着往回走,直到这个时候,无比紧张的韩诚才看出来,原来是虚惊一场的闹剧,当即学着吴益,追着李小宝愤愤的踹了一脚,说来也怪,踹完之后整个人瞬间就心情好多了。
“粗鲁!”
小阿花挽着花云蕾的胳膊,径直走到吴益近前,当面鄙视道:“哼,有些人永远就是那么粗鲁!”
“粗鲁?”
吴益下意识的重复了一句,哑然失笑道:“好啊,那你们就去找温文尔雅之人商榷吧!”
说着,转身就要离去,花云蕾急忙伸手拉着他的衣襟,言辞恳切道:“吴公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吴益见她已经卑微到尘埃里了,这才转过身来,凑到小阿花面前,拉着长腔问道:“听清楚了吗?大人不记小人过,你是小人,我可是大人,哈哈哈……”
“吴公子,请吧!”
花小朵殷勤的提着花灯在前面照亮,自从上次在野松林里被刽子吴一刀拍晕之后,她一见到这个人就莫名其妙的哆嗦,好在伸手不打笑脸人,惟有多献殷勤才能消除这种恐惧心理。
她将吴益引领到画舫最里面一个香气弥漫的雅室里,什么话都没说,旋即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呯!
花云蕾进来之后,反手就把仓门关上了,并且顺便拿起门栓从里面杠得死死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想干什么?
吴益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闭着眼睛默诵道,女人是老虎,女人是老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