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检所马厩后面是个长方形的大粪坑,刘光季真会挑地方,逾墙而过时正好跳进粪坑里,所幸里面全是半干半湿的马屎马尿,不然就有好戏看了。
既便如此,浑身上下也是味道感人,吴益尽量避他远一点,皱着眉头问道:“你是刘光季刘签判吗?”
这个时候的刘光季早已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全然没了往日那种颐指气使的派头,他伸长脖子仔细瞅了瞅,等到看清楚对方是谁之后,呆怔了片刻,突然谦卑的拱手一揖,低声下气道:“我倒是谁呢,原来是吴将军在此,啊呀呀,如此看来,刘某今晚有救了!”
吴益受不了他身上的味儿,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笑着调侃道:“刘签判,你躲到距离指挥中枢最近的地方,玩这种高级灯下黑,若是令友婿黄炳成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他会保佑你吗?”
一语戳破对方的企图和心机之后,吴益见刘光季的双肩微微抖动了一下,天太黑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能明显感觉出来他的心在颤抖,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气愤。
就在这时,刚才偷偷溜出去打探消息的韩诚,匆匆忙忙的从院门口跑了过来,凑到吴益悄声说道:“刽子吴,部落军已经缴械纳降了,靳寒和张世安等人被王德的亲兵押着,刚从门口经过,他们在挨家挨户搜寻主犯刘……”
他刚说到“刘”字,无意中瞥了一眼正在左侧叉手而立的所谓“俘虏”,忽然噎住了,这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在这儿吗?
他张着大嘴正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在这时,刘光季突然从大袖里掏出一把六寸多长的匕首,哆哆嗦嗦的朝吴益刺了过去,与此同时,声嘶力竭的嚎叫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偷听了韩诚说的话,他知道今晚已经插翅难逃了,是以强压在心头的愤怒终于爆发,他眼下最想做的事,也是唯一一件事,就是让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刽子吴横死在面前!
想法固然很好,然而得有实力办到才行啊,对面的吴益站着连动都没动一下,在他左右两侧虎视眈眈的熊氏兄弟,早已伸出扫蹚腿将其拌个嘴啃泥。
李小宝一时没留神被熊氏兄弟抢了先,有点气不过,上前一步,猛地一脚踩在刘光季紧握匕首的右手上,那家伙立即像杀猪一般惨叫起来,李小宝抬脚正想再踢一踢他的脑袋,立即被吴益断喝一声及时制止住了。
按理说,李家灭门惨案虽是黄炳成亲手所为,然而若没有刘光季在背后撑腰,黄炳成早就被捉拿归案了,李小宝踢他两脚算是轻的,不宰他就已经是很客气了。
吴益当然知道李小宝是想趁机泄私愤,但刘光季作为今晚的首犯,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闪失,不然等到将来朝廷置院推勘,就会少一个供述内情的重要证人。
刘光季被制服之后,几个人押着他打开院门,走出了巡检所,外面来来往往很多持械军士,看甲衣的样式和颜色与部落军多少有点不同,却不像是岳家军的背嵬士卒。
前面二十三步开外的地方,渡河驿站依旧灯火辉煌,周围层层甲士林立,戒备十分森严,显然早就作为今晚的临时指挥部了,门廊下面的几盏白纱灯笼旁边,斜插着一杆宽幅的军中认旗,没有风,旗帜耷拉着,只能走近了一些才看得清楚,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采石水军。
咦,采石水军不是伏击岳飞的第二梯队吗?他们的人在临时指挥部戍卫是几个意思?
吴益略加思忖之后,忽然恍然大悟,原来并非背嵬军神通广大,而是刘家军内部自己人互相踹了被窝,不过,就算加上采石水军的三千士卒,部落军也不会这么快缴械投降吧?至于赵实臣为何会临阵倒戈,目前看来更是未解之谜。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对面传来一声断喝:“来者何人?”
“别紧张,都是自己人。”
吴益这才上前打了个哈哈道:“烦请军头通禀一声,就说牙军队将刽子吴押解刘光季到了。”
门口的守卫虽然与他同属于行营左护军,却没听说过牙军刽子吴的大名,不过对刘少保的幺弟刘光季可不陌生,这个人是今晚的头号要犯,采石水军搜到现在都一无所获,没想到有人直接送上门来了,当下不敢怠慢,立即跑进去禀告,时间不大,从里面并排走出来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头戴硬幞头身穿绿袍衣的老年文官,另一个顶盔挂甲的中年武将,不用问,一定就是那个临阵倒戈的采石水军统制赵实臣了。
最左边那个身材微胖的老者,门廊下明亮的烛火照在那张古铜色的大脸膛上,显得格外有精神,吴益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此人正是刚刚在混江龙车战船上见过的薛弼。
今晚本应该是岳家军唱主角,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居然连一个背嵬军士卒都没看到,只有一个上僚高参,还是刚刚才现身,岳侯玩的这招,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以之矛戳之盾,令其自相残杀,而我则隔岸观火?
他正在暗自寻思,忽见韩诚急急的奔上前去,冲着中间那位面容清癯身材削瘦的老者躬身施礼道:“下官韩诚拜见知州大人!”
知州?原来此人就是宗室赵不群!
他此前听韩诚说过,赵不群自从去行都替刘光世跑腿打探消息,就一直都没回来,大家都以为他被皇帝留在朝中做郎官了,没承想半夜三更摸了回来,而且还掺合到今晚这桩惊天大案里,这是巧合?还是岳侯的杰作?
事实上,他有所不知,整件事情的始末既有巧合,也有人为因素。
话说十来个时辰前,薛弼送走吴益和韩诚之后,立即将刘光世意欲在太平州水陆两地设伏袭杀之事,当面向岳飞做了禀告,正巧王德专程前来拜谒,他听说此事之后火冒三丈,坚持请岳侯乘坐他的战船,打着他的旗号顺流直下,而他则列置两镇节度使的仪仗入住渡河驿站,说是要好好教训一下牙军这帮胆大包天的狗东西。
岳飞本就没打算和刘光世发生正面冲突,既然他非要替自己出头,正好顺水推舟,哪知两家换乘之后刚过了当涂县,迎面就与太平州知州赵不群的官船遇上了。
赵不群详知内情之后当即大惊失色,一个军国重臣企图劫杀另一个军国重臣,这件事太骇人听闻了,事关老赵家的江山社稷,作为皇室宗亲的他没理由袖手旁观,是以二话没说,立即和薛弼去见采石水军统制赵实臣。
其实赵实臣正为这件事情发愁,他之前跟岳侯有过节不假,但若说为了报当年之仇,把自己一家老小都搭上,那就犯不上了,他明面上答应帮靳寒解决江上的背嵬军士卒,实际上已经准备好坐山观虎斗,到时候看哪边得势就往哪边倒,正巧宗室赵不群主动跑来见他,这天赐立大功的良机岂能白白错过?是以没等对方晓之以理动之以利,他便乐颠颠的在部落军背后倒戈一击了。
整件事情的经过,吴益当然无从得知了,这个时候他最关心的不是已经过去之事,而是王德怎么处置缴械投降的那些袍泽弟兄。
刚才四处哨探的李小宝跑回来悄悄告诉他,靳寒、张世安等十几个牙军将佐被王德的亲兵押往临江水寨的草市去了,很有可能今晚就要厉行军法,当时听了吓一跳,王夜叉这是要自断手足啊!是以匆匆将刘光季交给赵不群等人之后,转身想去看个究竟,不料,却被人大声叫住了:“吴军头且慢!”
吴益回头一看,原来是岳家军的上僚高参薛弼,只得转身客客气气的问道:“薛高参有何见教?”
薛弼手抚短髯笑呵呵道:“我公临行之时说了,今日之事,来日当面奉茶致谢。”
吴益听到“我公”二字,知道指的是岳飞,正全神贯注的盯着他,本以为还有下文,结果等来等去,就只有一个“奉茶致谢”,看来岳侯矜持得紧,不肯轻易以言诺人,不过,若是有一天能和这位震古烁今的大人物面对面坐着,彼此青梅煮酒话英雄,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了。
“多谢岳侯美意!”
他心里有事,不想再多耽误一分钟,歉意一笑道:“薛高参若无他事,某将先行告辞了。”
说着拱手一揖,转身就要走,不料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和韩诚悄声嘀嘀咕咕的赵不群,忽然径直走过来楞楞的问道:“你就是吴才人的亲兄弟吴益吧?”
吴益怔了怔,半天才反应过来,想必是韩诚那小子刚刚跟他说的,只好硬着头皮拱手答道:“某将正是。”
赵不群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嘴里自言自语道:“吴才人到处托人打听你,找了两载有余,想不到居然就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
吴益看这干巴老叟此刻两眼放光,像是饿了许久的老山羊,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道:“知州大人,有话可否稍后再叙?某将有急务在身,暂且告退了!”
这次说完之后,没等对方反应过来,立马拔腿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