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僖宗乾符五年,南诏攻陷播州已有多时,朝廷招募天下世家大族,称言恢复播州者可以世守其土。太原人杨端率八姓子弟应募,几经征伐,终于逐南诏、败罗闽,据有播州,杨氏子孙为播州之主世袭罔替。
王朝更替,播州杨氏率土而附,朝廷对其实行羁縻政策也好,土司制度也罢,播州杨氏依然在新王朝中得以延续着相对独立的播州政权。
杨端十三代孙杨粲,文武兼资。先诛南平夷穆永忠,归还穆永忠所侵占的百姓土地,尽得人心。次平杨焕之乱,结束了杨氏内部长期分裂的混乱局面。再败南平闽酋伟桂于滇池,辟地七百里,斩获无算。播州杨氏,自此封疆始大。杨粲治政宽简,百姓归心。他重发展,使得播州财富日增。又崇尚伊洛之学,遵化邹鲁之俗,乃致播州世俗大变,境内俨然与中土文物相同。
其后,杨汉英雄才大略,助元廷勘定蛮夷之乱,因功被赐蒙古名“赛因不花”,忽必烈称其为“真国器”。除授绍庆、珍州、南平等处延边宣慰使和播州安抚使外,另封龙护卫上将军,授金虎符。及至此时,播州的封疆堪堪达到了前所未有之大的局面。
洪武五年,播州宣慰使杨铿于西南诸司中率先内附。朱元璋大喜,仍以杨铿为播州宣慰使,从三品衔。皇明为示荣宠,诏播州岁赋粮两千五百石。即使相邻的水西土司,纵然也地大兵强,尚需岁赋粮食三万石。播州杨氏所得荣宠如此,天下土司,无有其匹。
及至杨端第二十四代孙杨辉时,播州除辖二安抚司、六长官司外,自有田庄一百四十五处、茶园二十六处、腊崖二十八处、猎场十一处、鱼潭十三处。另设有机院织布造锦、杉山生产木材、漆山出品大漆。管马院、孳牲局、猪场、山羊屯等一应俱全。杨氏的杉山每年出产可做上等棺木的花杉板一万余副,王公贵族,以购得一副为荣。杨氏花杉板一半用来贿赂朝廷官员,一半远贩到江南大市苏州。茶园每年生产茶叶数万石,猎场捕获野猪、鹿、獐等万余只。此外,杨氏还开挖银铅矿,每年出产白银一万余两、黑铅万余石,并设有铁冶二十四处,开采铁矿,冶炼生熟铁。如此气象,时人称播州富庶不下江南。
当此之时,播州杨氏可谓富强之极也。其时,明朝亲王的禄米不过一年万石,连杨氏田租收入的六分之一都不及,这还不算杨氏其它产业的收入在内。所以时谚说播州杨氏是“除却大明天子外,富贵王侯第一家”。以此称赞播州杨氏之势力,当真是所言非虚。
播州行土司之制,虽版藉属于朝廷,官职、衔位名称为朝廷任命委派,但地势遥远,朝廷管辖不及。乃是自相君臣,赋税之册,不上户部,兵役之制也不关枢府。
或有论称播州杨氏,久居蛮荒之地,族本蛮夷。言西南夷族之大,盖自汉之夜郎、唐宋之南诏、大理而外,无出其右者。元明之际,论土司,以两广岑黄,思播田杨为巨者。实则,总合岑黄及田氏三家之实力,亦非杨氏之比也。经营播州六百余年的杨氏土司被喻为“西南大藩府”,甚至认为播州“杨氏实为千万世方伯侯之连帅者。”
杨辉恃播州财富兵强,擅用火者,僭越礼制。朝廷虽然知道其为非作歹,但因播州势力过于强大,又挟镇压蛮夷之功,竟对其百般纵容,惟其所欲。
不料,杨辉宠爱庶子杨友,意欲让其承袭播州宣慰使职衔,但因朝廷和播州大族反对,杨辉只得划地在凯里另置安宁宣抚司,让杨友出任宣府司使,受制于播州宣慰司。杨辉死后,杨爱袭位播州宣慰使。杨友心怀怨恨,罗织罪名向朝廷诬陷杨爱图谋不轨,甚至率军焚毁杨氏苦心经营了数百年的播州城。杨爱之子孙杨斌、杨相与杨友之子孙杨弘、杨张三代生死不见,有如参商,即使相见也是仇杀而已。所以时谚说:“骨肉脔醢,参商播凯。”
嘉靖元年,因播州、安宁之间互相仇杀不已,实力有所削弱,朝廷乘机改安宁宣抚司为凯里宣抚司,隶属贵州,使播州地盘进一步缩小。另外,朝廷还重罚了播州一番,以充盈府库。兄弟阋墙,家门必衰。加之长年内讧,播州实力已然大损,与水西实力不相上下了。
杨相袭位后,竟也不以杨辉宠爱庶子酿成播州数十年内讧的事例为鉴,不顾播州衰弱之因,偏偏宠爱庶子杨煦,欲夺嫡子杨烈的职衔。
杨相正妻张氏甚为凶悍,与子杨烈计议,盗得播州兵符,联合真州长官司长官卢阿项发动兵变,提前袭位播州宣慰使。杨相败走水西,竟然客死于其地。其后,杨烈求父尸归葬,水西土司安万铨趁机要挟,索取播州水烟、天旺二地,言得地就归还杨相的尸体。杨烈诈许之,将凭据之纸用盐水浸泡,晒干后为卷,送给安万铨。安万铨得到凭据,深自相信,并不怀疑,立时将杨相之尸送还播州。
等到杨烈办完父亲的丧事后,安万铨派遣使者到播州索要水烟、天旺二地,杨烈道:“二地户籍还不完整,且先回去告诉你家宣慰大人,待我统计完以后,明年今日即可奉送。”使者回报安万铨,安万铨无奈,也只得暂且等待。
岁月难居,不觉一年期满,安万铨又遣使者到播州索地。杨烈道:“当年助我起兵的卢阿项,眼下驻守在二地,其恃宠而骄,越发不守规矩。我与他讲过多次,就是不听,待我找个机会做了他,便双手将二地奉送到安宣慰手中。”使者回报,安万铨勃然大怒道:“他这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狗日的杨烈,格老子的,竟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虽然怒不可遏,但转念一想,又不敢轻易与自身实力相近的播州交兵,便再次隐忍,寻思等到明年此时,再看杨烈如何作为。
四时代序,又是一年光景。水西使者到了播州,杨烈道:“当初写有凭据,你家安宣慰要地,可用凭据交换,凭据到时,我自行安排交割。”使者告知安万铨,安万铨大喜,急忙将密室柜锁打开,去取凭据。不料拿在手中,那凭据居然见风即化。安万铨慌张不已,急忙叫画匠裱糊,怎奈脆损不堪,字迹不存。安万铨恼羞成怒,冲到门口,手指播州方向,切齿骂道:“杨烈你这狗娘生养的,婊子养的,格老子竟敢使用奸计骗我,此仇不报,老子就不姓安。”
安万铨于是发兵与播州仇杀,又邀请与自己有姻亲关系且一直觊觎播州赤水河一带领土的永宁土司奢效忠助战,三家互相攻剽,将近十年。可惜播州经过内讧,终不及两家联手之力。奢效忠攻占了播州儒溪、沙溪、仁怀、上下赤水里等地。水西攻占了播州水烟、天旺、石宝、翁平等地。
后来,朝廷出面调和,三家暂时以现状罢兵,但各自心中仇恨并未消释,其中,以杨烈的仇恨最为深重。
杨烈见播州在自己手里地盘缩小,钱粮不敷,辖下的各安抚司、长官司离心离德,阳奉阴违,借机坐大。此时播州内外交困,衰败至极已然成了事实。杨烈每日忧愤交加,不觉愁坏了身体,竟落得了难治之症。
隆庆四年,杨烈年不及四十,却是疾病缠身,已自知自己所剩的时日不多了。
播州城建于穆家川,背倚龙山,南靠红花岗,前临湘水,因穆氏世居此地,因以为号焉。当初,播州杨氏始祖杨端入播,治白锦堡。杨氏至于第十二任领主杨轸时,因穆家川地势形胜,有良田沃土,且扼冲播州之南北,战略地位极其重要,遂举兵驱逐穆氏,建衙迁于此地。
洪武十五年,播州城已建成了三街六巷、九狮子景观。三街即梧桐街、杨柳街、朝天街;六巷为捞沙巷、狗头巷、尚家巷、何家巷、姚家巷、丁家巷。城中三官楼,雕栏画柱,跨街而建,是当时播州最高的木制楼宇,有“危楼百尺,耸入天际,称胜遵城”之称。
可惜杨氏内讧,播州城惨遭杨友焚毁。杨友退回凯里后,杨爱才开始在穆家川重建播州城。到杨相统治播州时,重建的播州城,早已恢复了洪武之时的风貌。
播州宣慰使司府,是一座五开间的建筑。自前而后依次为大门、仪门、庭院、大堂、二堂。大门左右各三根立柱,两侧为八字挡墙,外围为院墙。
二堂之西侧厢房中,只见一中年男子站立着,佝偻着身子,面容甚是憔悴。他不住咳嗽,两眼无神地盯着挂在北墙上的一幅播州方舆图看,心中充满着无限的悲愤。他看了半晌,才转过身子,走到座前,颓然坐下,啜了一口茶,不想茶刚入口,咳嗽又起,竟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放下茶杯,右手握拳重重地锤在桌面上,似乎在宣泄着心中的无限愤恨。
此人就是时任播州宣慰使的杨烈。
杨烈兀自坐了良久,天色将晚,听见一人快步走来,于是起身走到门口。只见一少年,头戴幞巾,身着绯色圆领官袍,足登官靴,相貌堂堂,丰神俊朗,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武之气。
杨烈见到了他,心中顿时觉得宽慰了许多,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
少年走到杨烈身前施礼道:“父亲,孩儿来看您了。”
“好的,应龙,进屋说话吧。”
那少年正是杨烈嫡长子,未来播州宣慰使袭位之人杨应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