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龙赶紧上前扶着杨烈,缓缓走进屋内,请杨烈入座后,为他添了一杯茶水,然后自立于座前。
“应龙,前些日子我给了你《鬼谷子》《商君书》《战国策》《长短经》四本书,你可看完了?”杨烈抬头看着杨应龙问道。
“回父亲的话,孩儿都已看完了。”杨应龙充满自信地赶紧回答道。
杨烈微微点了下头,继续说道:“那你且说说有何观感?”说完,眼神充满了期待。
杨应龙思忖片时,说道:“孩儿认为首要崇实尚利,次需因势利导,再次得辨实情、证真伪,杂以王霸之道,以之行事,才有大利。”
杨烈沉吟了半晌,让杨应龙坐下,兀自咳嗽了一会,啜了一口茶,才开口说道:“应龙,你应该知道我现在身体已属残躯,一天不如一天了,按年纪而言,本该是年富力强之时。哎,你说说看,为何我现在的身体却是如此这般衰朽了?”
杨应龙听了杨烈的话,不觉心里一酸,心知父亲为了治理播州殚精竭虑,沉重的担子早已压垮了他的身体。说道:“父亲,您为了播州,殚精竭虑,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让您累坏了身体。孩儿应该早为父亲您多分担一些事情,都怪应龙不孝啊。”
杨烈摇了摇头,说道:“应龙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现在身体甚是差劲,不止是因为劳累过度,而是我心里藏有大恨,还有十足的愧疚感,日夜折磨得我身心俱疲,所以坏了身体。”说完,起身走到播州方舆图前,看了一眼,继续说道:“播州昔日之强大,被称为土司中第一,论实力,显见是强过皇明诸亲王的。如今的播州,凯里安抚司已归属于贵州,赤水河东岸大片领土也被水西、永宁二司侵占。至于合江、南平之地,都被朝廷划了出去。眼下,贵州觊觎我播州的钱粮土地有如司马昭之心,这是路人皆知的,我们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而我播州辖下的江外五司,又各个心怀鬼胎,包藏祸心。现在播州的局面,真可谓是内外交困啊,我一时又难以收拾,这才是我心中的深仇大恨啊。近几年来,我越来越怕到了九泉之下,面见列祖列宗时,备受他们的指责,说我无能啊。每每想到这里,令我日夜寝食难安,不想竟然为此愁坏了身体。”
杨应龙眼里早噙满了泪水,赶紧起身,走到杨烈身旁,看见杨烈好像在刹那间更加憔悴了许多,挽起杨烈的左手,泣声说道:“父亲,孩儿知道了。”
杨烈看了一眼杨应龙,又转头盯着播州方舆图,继续说道:“为父现在恐怕行将就木了,可恨播州眼下这局面太让我不甘心了。你可知道,昔日我播州杨氏,且不说宋元之时,就说皇明之初吧,我二十一世祖备受荣宠于洪武帝,又请得当时天下第一大文豪宋景濂先生给播州作家传,可谓煊赫一时。人言土司,必谓两广岑黄,思播田杨。实则合他们三家的实力,亦比不过我播州。等到二十四祖时,我播州竟自开始了长年内耗,外又受困于水西、永宁二贼。数十年间,我播州实力损失殆半,到如今,可以说是一蹶不振啊。可惜天不假我年,让我没有机会中兴播州,应龙,为父中兴播州的愿望可全寄托在了你的身上。”说完,用深邃的眼眸看着杨应龙,右手拍了拍杨应龙的肩膀。
杨应龙含泪点头,望着杨烈,一时竟凝噎住了。
杨烈道:“应龙,我让你读那几本书,就是想让你知道权谋机变,不管日后你治理播州时,用王道还是霸道,你都要懂得伺机而动,见机而发。秦国的崛起之道,你要认真揣度,只要明白了其中道理,我相信播州中兴就有了希望。哪一天,我要是死了,你袭位后,千万不要急着向水西、永宁报仇雪恨,而是要等待时机。最好的时机就是水西、永宁两家关系破裂,二虎相争之时,才可兴兵收复故土。一定要懂得用最小的损失,争取最大的利益。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等待。此外,兵者是凶器,不得已时才可用之。兵争一起,万不可滥用,该停战时就要停战。否则连年兵祸,势必会造成财力两亏,动摇我播州的根基。”
杨烈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母亲去世得早,我又很少有时间陪你,现在想起来,对你甚是愧疚。李旭、赵仕登常在我面前称赞你的才干,我也看得出你是一个聪明的人,还希望你以后在文韬武略方面能够更加用工,成为一个能真正做大事的人。我播州杨氏子孙,必须恪守十三世祖的十条家训,你都熟记在胸吧?”
杨应龙点头回道:“孩儿记得,是尽臣节、隆孝道、守箕裘、保疆土、从简约、辨奸贤、务平恕、公好恶、去奢华、谨刑罚。”
杨烈道:“好,你不仅要记住,而且务必要恪守躬行之,如此,才算我播州杨氏的好儿孙。你肩负着中兴播州的重任,我有一些话现在就要告诫于你。治理一境,难在于治理众人之心,唯有修德,勤于政事,才能服众。不是仅仅依仗着武力威权,要不然只能得到众人表面上看似服气的样子,实际上心里是对你极度的不满和毫不服气的结果。如果这样,局面就更加危险了。江外五司与大姓之族,先得治其心,治其心得需要一个“缓”字,切不可用急,不然其势必为叛为乱,则我播州之根本也必将动摇,你要切记着。你性子急,这一点一定要改,凡做大事者,须懂得‘隐忍’二字,切不可骄躁,急于一时之快。你信人勿交全心,又不可偏听偏信,一定要懂得分辨真伪、虚假,否则将来必定要坏了大事。还需勤勉勿怠,不可荒废时日,不可沉湎酒色。此外,事君之心要诚,不可以有大逆不道之事,否则,你就会毁掉我杨家七百年的家业,那时,休说列祖列宗容不得你,我想天下之人也将容你不下。”
杨应龙忙道:“孩儿谨记父亲教诲,一定铭记在心。只是孩儿想,父亲,你要调养好身体,千万不能丢下孩儿不管。”说完,两行热泪再也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杨烈摇了摇头道:“我这身体情况我是自己知道的,无奈生死由命不由人,有些事实你我都不得不面对。明年你就要加冠,该得娶妻齐家了。我时常在想和张氏联姻好,还是和田氏联姻好。思来想去,还是和张氏联姻较好。张氏从你祖父开始,就和我杨家世代结亲,且眼下张氏之实力,远胜于田氏。你母亲生前也希望你能迎娶你表妹,我认为是可行的。明日我就派人去说媒,最好明年春天就能完婚。如此,我也算少了一件心事。”
杨应龙收住眼泪,说道:“孩儿服从您的一切安排,请父亲放心。”
杨烈回到座前,深叹了一口气才坐下,缓缓说道:“你弟兆龙、从龙、世龙年纪尚轻,往后你要多管教他们,要让他们多读诗书,明辨事理。等他们年纪稍大一些,可以多让他们做些事情,磨炼一下他们的能力。那十条家训,时时要督促他们身体力行。日后待你子嗣,也应如此。切记一事,我播州宣慰使之职,袭位者必以嫡以长,你万不可乱了规矩。”
杨应龙回道:“孩儿知道,必不敢乱了祖制和规矩,如有敢违此,孩儿将自绝于天地,自绝于列祖列宗。”
杨烈又叹道:“如今,朝廷对土司的改流之议,时有言及。以事例看之,只要不与朝廷作对,子嗣不绝,朝廷自然不会轻易改流。何况像我们这样的大土司,朝廷更是不敢轻易动的。纵然朝廷一时强势对天下土司改流,激怒了大家,你也不可为天下倡,与朝廷作对。我杨家决不能出现有背叛朝廷,失去臣节的人。播州就算真的改流了,我想那时,朝廷也不会辜负了我杨家。”
杨应龙道:“孩儿自当谨遵父亲及祖宗教诲,忠心事君,遵守国典。”
杨烈道:“今日之言,涉及诸般种种,只要你遵从为父的教诲,一定会开创出你自己的事业,恢复播州昔日的盛世局面,也必将在你手中实现。如此,为父无恨了,死也死得瞑目了。”
杨应龙颤巍着身体,下跪在杨烈膝前,道:“父亲,你可要千万保重身体,您的训示,孩儿都记下了。孩儿只希望父亲能善养身体,长命百岁,孩儿一直陪在您身边,为您分解忧愁。”
杨烈托起杨应龙的手,说道:“你有这份心意,为父甚感欣慰。为父去后,这千斤重担,你可得挑好了,起来吧,好孩子。”
杨应龙缓缓站起来,哭声说道:“孩儿也自知难以挑起这千斤重担,所以希望父亲不要急着离开孩儿,孩儿愿以自己的寿命来分益给您。”
“这是傻话了,孩子。”杨烈动容道,环顾屋内,眼中满是留恋无限之感。
“主公,水西急报。”一个军士打扮的人,满头大汗,手持一封书信,奔到门前说道。
杨烈见状,起身道:“快将书信拿来。”
军士将书信呈上,杨烈马上拆开,信中所言之事,乃水西安万铨去世的消息。
杨烈狂喜道:“安老匹夫,你可是终于死了,苍天真是有眼啊。应龙,我想播州收复故土的机会就要来了。”说完,将书信递给了杨应龙。
杨应龙看了书信,切齿叫道:“安老匹夫死了,真是令人叫好啊。”随后,也大喜了起来。
杨烈道:“应龙,嘉靖四十一年的时候,安万铨虽将贵州宣慰使职衔归还于其侄孙安国享,但又安排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各居要职辅助,每个儿子都控制了大片土地。这些年,安国享名义上是水西之主,但是受制于安万铨和他的三个儿子,安国享早就心怀不满了。如今,安万铨一死,我料想安国享必定要诛杀安万铨的三个儿子,水西一定会因此引发内乱。那个时候,就是我播州收复故土的时机。你叫上朱敬和赵仕登,我现在封你为播州军兵马大元帅,明日找我拿到兵符后,速去养马城训练士卒,一定要给我练出一支临战必胜,每攻必克的虎狼之师来。我们只管坐等时变,等机会一到,然后发兵收复故土。”
杨应龙高声说道:“是,父亲,孩儿一定不辱使命。”
杨烈这时才转头对军士说道:“你且辛苦一些,早点回去继续盯紧水西,如有消息,即刻报与我知道。应龙,你现在带他到账房支取五十两银子,赏给他,然后回来陪我喝一杯,我们爷俩为安老匹夫的死痛快地庆祝一下。”
杨应龙领命,军士也赶紧施礼谢过。二人刚出门外,杨烈也跟着到了门前,抬头看着远方,良久之后,竟自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