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龙想到父亲的身体,已然是江河日下,很快就会油尽灯枯了,不觉冷汗淋淋,生怕父亲随时撒手而去,留下播州这千万斤的重担,教自己如何能担当得起。
父亲死后,自己就要承袭播州宣慰司使职衔,虽然看似自己大权在握,独霸一方,但眼下的时局,实则波谲云诡,暗流涌动。而且自己现在真的可以承受丧父之痛吗?父亲从小就疼爱自己,虽然相陪时间甚少,但也让自己体会到了深重的父爱。
父亲从小就为自己挑选了多位名师,授自己诗书、习典籍、传兵法,帮助自己辨事理、明道德。前两年,又送自己到京师国子监学习,开了眼界,让自己成长为一个足以成大事的人。然而统治播州毕竟是一个千万斤的重担,眼下必须中兴播州,才能为家族七百余年的荣光增辉。自己虽然有能力办成大事,但尚需磨炼,才不至于犯错。可是眼下的时局,到处充满了危机和陷阱,自己一着不慎,又难免不会犯错。那时,自己一身关系着播州的盛衰和杨氏的荣辱,如果犯了大错,岂不是会辜负了父亲的期许,也将危及到祖宗的基业。自己就会成为播州杨氏的罪人,恐怕真的会自绝于列祖列宗,自绝于天地,杨应龙啊杨应龙,你可真的承受得起这千万斤的重担?
水西,恐怕真的会如父亲所料,出现内乱,如果父亲在水西内乱前离自己而去,那时自己该如何面对?是趁机发兵以武力收复故土?还是攻心为上,让水西甘愿在多方交困的局面下拱手相让出所侵占的播州故土呢?但是水西内乱,又会持续多久?短则无机可乘,久则对我有利。茫茫世事,毕竟难测。就算收复了播州故土,但和水西关系必将继续破裂,加深世仇。水西恢复元气后,定会等待时机报复我播州。如此,冤冤相报,何时可休?就算水西不为难播州,日后播州真的有大事时,只怕失去了强援。播州和水西的关系,究竟该怎样去处理?眼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明年三月十八日,自己就要和表妹结婚,自己还是在表妹髫年之时见过她,那时表妹长得十分清秀可人,如今又过了六七年,表妹的模样可有变化?是出落得十分人才?还是变成了一个让自己没法动心去怜爱她的人呢?
舅父家原是容山长官司的正长官,现在被削了职,大部分土地归我杨氏直接管理,内心里一直想恢复其土地和职衔,多少对我杨氏是怀有怨恨的。自己和舅父家有了姻亲关系,如果不答应舅父他们,自己肯定会难以尽得舅父家族的支持和忠心。舅父家眼下是播州七大姓之首,如果他们因土地之事和自己作对,那时局面如何收拾?父亲刚才再三嘱咐我,可以赏赐他们金银,但不能给与一寸土地,自己当然也懂得其中的道理。播州好不容易在朝廷众建诸司削弱我实力的情况下,将容山直接控制,扩大了我杨氏的根本,这怎么能再度将土地拱手让人呢?可是,舅父家如何能就此甘心?不甘心又怎会全力支持我统治播州啊?
父亲又让自己娶田氏之女为侧室,自己的婚姻都是政治上的联姻,都是豪门大族间互相倚重的关系所致。虽然自己将娶表妹为妻,又有田氏为侧室,以后还会有侍妾,这些女人,有几个会是自己的心爱之人?想必除非天知道吧。
再说播州宣慰司同知罗爽,他这些年趁着我杨氏内乱,罗氏家族可没少得便宜。日后如果对其处理不当,将会使得播州危机四伏。不处理他,罗氏势将坐大,真到了尾大不掉的时候,就会变得更难下手了。
还有叔父杨煦,当年若不是祖父宠爱于他,要他承袭播州宣慰司使职衔,父亲怎会起兵逼迫祖父,让祖父客死水西,背上一个不孝之名。也让播州被水西、永宁联合胁迫,丢失了大片领土。如今,叔父名为播州土舍,只有三座庄园,但是和罗爽、江外五司交厚,莫非在谋划夺位?如果真是这样,又不得不防啊。
至于江外五司,草塘、黄平二安抚司,余庆、白泥、重安三长官司,近年来,对播州多是阳奉阴违,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以至于托大自负。几家之间,又是互为姻亲的关系,若是联合起来对我离心离德,自己该如何处置他们?他们势力非小,真的动起了干戈,恐怕播州就会大乱,那时周边土司定会趁机取利,朝廷也定会以此为借口,对播州打起改土归流的主意。真如此的话,我播州杨氏七百余年的家业恐怕就要毁在自己的手里,自己如何能承受得起这一变局?但是如果不对江外五司的阳奉阴违,有所惩戒,自己又如何能威行播州,控制全局呢?此间的一切,必须斟酌而定。只要水西内乱,收复故土只是一时之事,但处理和五司之见的关系,才是我一生最难缠的事。我想只有在播州大局稳定的情况下,瞧准朝廷对我的态度,一步步地阴谋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让他们内乱起来,自己才有机会逐个去收拾,也只有这样,才能实现自己的目的。
中兴播州,增长自身实力,势必会引起朝廷的忌惮。隆庆皇帝新政,使得朝廷的气象焕然一新,怎会容我播州坐大?播州现如今,朝廷已将赋税提升到五千余石。一旦播州大局稳定,赋税还会提升。建立贵州布政司以来,贵州地狭民困,不时想将播州从四川手中转制过来,一直在找我播州麻烦,好在播州和几任贵州巡抚关系处理得好,又因四川方面极力反对,才没有达成此事。我想,贵州只要来了一个贪心的巡抚,恐怕会多方挑拨,早晚要找机会上疏朝廷对我播州进行改土归流的。江外五司,如果那时暗结贵州府按,以为后援,那我播州就将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之中。如此交困的局面下,怎教我不愁肠百结啊。
杨应龙啊杨应龙,你若只是一个寻常百姓之子,哪会生出这么多的烦恼。可你毕竟不是,而是一个将会承袭播州宣慰司使职衔的人,是一个肩负着中兴大明王朝第一家族的人。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既然不能逃避,那就迎难而上吧。
杨应龙思量了半晌,觉得烦闷极了,就起身出府,叫下人备好马匹,独自骑马奔向凤凰山山顶。
来到山顶,杨应龙回望播州城,只见城中参差万千人家,甚是一派繁荣景象,但内里有多少矛盾和暗流,眼下是看不出来全部的。
不必多想了,一切不能操之过急,别人在等待播州出乱子的机会,好从中谋利,我又何尝不是要等待他们出乱子呢?等吧,也只有等,才会出现机会。
杨应龙伫立在北风中,闭上眼睛,一任如刀之风割在脸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让自己内心的痛苦减少一些。
杨应龙知道,自己以后压力将如这大山般沉重,快乐和自由的日子将会越来越少。
独立了一个多时辰,杨应龙才上马返回宣慰司府。
夜宴,杨应龙已调节好情绪,脸上堆笑,让父亲和舅父看不出自己内心的压抑和痛苦。作为一个将要统治一方的人,必须先得学会管理自己的情绪。
喜怒不形于色,也是政治人物必须得具备的一种能力。
杨应龙看着杨烈,只见他今日却是欣喜异常,心里想着要是父亲能够再陪个自己十年八年,那样子多好啊。
杨烈毕竟不胜酒力,当晚并没喝太多酒。张时照见状,知道杨烈身体欠佳,也不便久留,起身向杨烈告退。
杨烈并未作挽留之意,叫杨应龙送他出府。
杨应龙送张时照出府后,即回见杨烈。
“应龙,今日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杨烈兴奋地说道。
“父亲,请问是什么消息?”杨应龙急忙问道。
“下午,水西探报,说安国享今日早上杀死了安信,水西恐怕就要大乱了。”杨烈说道。
“真是好极了,父亲,我们是否立即陈兵水西边界?”杨应龙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