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大道,斜阳几缕,两匹快马疾驰而过,朝着南京城的方向,马蹄卷起的烟尘弥漫在整片天空。
这是陆无双几次往返的城池,对于他二十多年的经历而言,这里算是人生的第二故乡,每一次进城的情感都不尽相同,比如第一次从北京城南下;第二次凤阳送信而归;以及上次武昌打探回城等等;细数起这些日子大大小小的来回,总的来说是悲伤大于欢乐。
扬州离南京不远,又来到城下,又是斜阳西照,陆无双感慨万千,他将上次回城与算命先生的那段对话尽数讲给了傅赟听,傅赟甚是好奇,听完也波澜不惊。因为她是傅山的女儿,这些奇门遁甲,阴阳算术她从小就见怪不怪了,只是自己顽皮了些,没有好好的跟父亲去学习。
“你觉得那先生说的有道理么?”
傅赟拽停了马,突然发问。陆无双也跳下了马车,他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可能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是我始终不愿意相信!”
说完陆无双露出了一丝笑容,笑容里有一种无奈,也有一种洒脱。傅赟也跳下了马,笑着答道:
“那就行了,他说的也许是所谓的天命,但是你不相信,那这所谓的天命就对你不起作用!”
“是么?”
“你不是不信么?又何必确认?”
“我只是随便问问!”
“也许是……”
南京城还是一如往昔,只是空气中流动的风似乎有些不一样,好像更加的凝重,惶恐,彷徨。就连怒号声也是如泣如诉!
牵马穿过了城门,街边摊主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士林商贾,贩夫走卒熙熙攘攘,夕阳覆盖着南京城,宛如一幅多彩的《院本金陵图》。
陆无双环顾四周熟悉的一切,淡淡道:
“太阳都快落山了,怎么街上还是如此的热闹呢?”
傅赟笑着反问道:
“你说呢?”
“也许百姓商贾们是趁着现在太平多挣些钱,将来贼寇打进来了,好换个别处谋生吧!”
“我倒觉得不然,这一切都是你想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傅赟点点头答道:
“正是,反而你这样想是消极的情绪,遥想当年南宋同蒙元崖山海战时,同样是面临着外寇,虽然力量悬殊最终不敌蒙元,但是陆秀夫抱着少帝赵昺跳海,近而是十万军民齐投海,表达我们这个民族最为壮烈的反抗,所以百姓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脆弱,他们也有国家、民族骨子里的气节!”
陆无双无力反驳:
“听你这样一说,确实有几分道理,我的心里也感觉好多了,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去守备府见马士英吧!”
“好!”
鲜血般的夕阳将二人的影子拉的又细又长,还没走到守备府的门口,天色已经晦暗不明了,守备府门口的兵丁远远的看见两个人影,便高呼道:
“干什么的?”
陆、傅二人也不说话,径直走到了门口。
“哦!原来是侍卫大人,可有些日子没见到您了!”
那兵丁又嬉皮笑脸道,陆无双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个所谓的御前六品带刀侍卫。
“噢,原来你认得我,我要见马大人!快去通报一声!”
此言一出,那守卫兵丁显得有些为难,支支吾吾道:
“侍卫大人,不是……不通报,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陆无双的语气有些严厉。
那兵丁吓一激灵:
“今天府里有客人,大人交待了,不见客……”
“什么客人?”
“阮……阮大人!”
陆无双微微一笑:
“他在正好,你快去通报,我正要见两位大人!”
“侍卫大人,您这岂不是让我……为难,你看这……”
陆无双横眉倒竖,正颜厉色道:
“哪来那么多废话,有什么事我兜着,快去!”
“唉唉,好!”
那兵丁说完便拔腿跑进了府里,约摸一刻钟,就三步并做两步跑了出来,一手接过了陆、傅二人手中的缰绳,满脸陪笑道:
“侍卫大人,马大人有请!”
陆无双随手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同傅赟一起迈进了府门。
在兵丁的引领下穿堂过屋,眼前一派景象令陆、傅二人万没想到,天边的夜幕已悄悄降临,世间万物都趋于一种宁静,可这并不起眼的府院中却如华灯初上,隐约还伴着一些歌舞笙箫,越往纵深处走便听的越清晰。
听着耳畔的淫词艳曲,陆无双不禁叹息道: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傅赟也是面无表情,显然二人的不满写在了心里,也写在了脸上。
“咚!”
“咚!”
“大人,客人到了!”
话音一落,只闻门内传来马士英醉醺醺的声音:
“快请,请!”
陆、傅二人破门而入,只见马、阮二人对坐席间,面色绯红,一股软香味扑面而来,再环顾四周,只见有几位浓妆艳抹的曼妙女子退至壁角,眼神里尽是不安,衣袖裙边的流苏散落一地,暖风充斥着整个屋子,若是侧耳倾听,还能听见这几位女子微微的娇喘声。很显然,她们的歌舞刚刚才停止,而她们眼中的不安,是害怕两位大人还余兴未阑。
马、阮二人醉醺醺道:
“原来是陆小兄弟,来来来,我们同饮几杯,同饮几杯!”
陆无双面色凝重,不予回答,颇为不客气的调侃道:
“有道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二位大人这过的可真是神仙生活啊!”
马、阮二人虽有些醉意,却依然能够听出这话里的芒刺,连忙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马士英一脸不悦的朝壁角的舞女摆摆手道:
“都退下,退下吧!”
舞女们纷纷低着头,迈着慌乱的脚步退了出去。
“陆兄弟别来无恙啊?”
马士英挤出了一丝笑容,阴阳怪气的问道。
陆无双嗤笑着答道:
“无恙?国无恙,民才会无恙!小民无不无恙其实并不重要,怕是只有二位大人这样的生活,才能谈得上是无恙啊!”
话音未落,傅赟连忙扯了扯陆无双的衣角,好像是在告诉他语气不要太过于讥讽。
马、阮二人的酒意瞬间清醒了一半,马士英的面色沉了下来,显然是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有点不识趣,冷冷道:
“陆兄弟若是有事,便请坐下慢慢说,如若没事,便请……”
这个“回”字还未出口,便被阮大铖打断道:
“陆兄弟如果没事,也可以坐下来喝几杯,刚好我也想了解一下扬州的情况!”
阮大铖的话比较圆滑,也给了陆无双一个台阶,陆无双也心知不可太过火,连忙和傅赟二人坐了下来。
“两位大人,方才请恕在下无礼,我可能口无遮拦,得罪……”
“不打紧,不打紧,不知这位姑娘是……?”
阮大铖一边问,一边面向着傅赟的方向。
没等陆无双开口,傅赟连忙抢言道:
“见过两位大人,小女姓傅,单名一个赟字,是无双的朋友!”
“不知两位大人可曾听过傅青主先生?这位便是傅青主先生的女儿。”
陆无双补了这一句。
阮大铖大吃一惊,惊诧道:
“原来是傅先生的女儿,我看就是林下风范,气质不凡!”
“大人过奖了!”
阮大铖抖抖袖子道:
“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想必二位晚间到此,是奉史阁部之命而来,此前史阁部和高杰大人的奏折皇上已经过目了,不过左良玉是否真的病重?只是你们的猜测,也可能是左老贼的装病的计策,这一点朝廷不得不防。
我和马大人的安危并不重要,哪怕有一天为国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可是皇上的安危是重中之重,如果皇上被贼寇掳走,那天下将再次失去了主心骨,再想阻止有效的抵抗,可就难上加难了!”
不得不说,陆、傅二人已经感受到了阮大铖机敏,这段明显冠冕堂皇的说辞,居然都能听出一丝道理。
陆无双愤愤不平道:
“阮大人,那依你之见,南京城的军队将永远防范着左良玉?无视即将南下的贼寇?真正威胁到大明江山的到底是什么?”
阮大铖微微一笑:
“陆侍卫,你也许还是太年轻了,你可曾想过,就算左良玉病故,他手下号称的百万大军还是在的,总会有人接过他的大旗,实施他的野心计划!更别说此举他是蓄谋已久,就是在等待我们松懈的机会!
朝廷绝不能因为你们的猜测……不!就算你们的猜测是真的,我们也不能不顾南京城的安危,因为皇帝的安危大于天,没有皇帝,就没有了天下……”
也许坏人最大的胜利不是击败好人,而是坏人所做的坏事,居然取得了好人的名义。
陆无双听出来了,喊他“陆侍卫”,是在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和言辞,但是他不在意,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不过在余光扫到傅赟的时候,他会想到,绝不能再连累她……
“阮大人,您的意思我明白,皇上的安危固然重要,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想请大人想一想,眼下闯军在潼关战场已经落入了下风,待李自成崩溃之日,清军必定南下,如若不沿路设防,那清军岂不是如入无人之境?到那个时候,南京城就能守住了么?”
阮大铖没有回避:
“也许不能!”
陆无双穷追不舍:
“那……又有什么分别呢?”
阮大铖又露出了笑容,他笑的很诡异,这样的笑容里不仅藏着刀,还藏着自私、贪婪、阴险和居高临下。
而在陆无双的心里,默默的念下了一句话:
“说什么为了皇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