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了左良玉,陆无双先找了一家估衣铺,后找了一家客栈,填饱了肚子,洗了个澡,再换了身衣裳,浅浅的睡了一觉后,在次日清晨便匆忙的赶往南京城。
虽然此行的路途有些辗转,但总算将书信交给了左良玉,可所见到的是一个病殃殃的左大帅,对于大帅制定的计划,他还无法准确的分辨优劣,但是对于大帅的身体,他实在是颇为担忧。
身在飞驰的马背上,他的心里一直在思虑,南京朝廷的格局怎么样了?史阁部做了什么选择?抑或是前线闯军和清军鏖战,有没有新的进展?
一切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没有探马给他禀报,他也不身在其中。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喜?还是忧?是灾难?还是机遇?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我们知道,相较于一个已知的厄运而言,未知的隐患更加折磨人的心灵。
南京城楼,黑云低压,厚厚重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仿佛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街道上的商旅士贾都行色匆匆,小贩们也顾不得做生意了,纷纷收摊,不一会儿,行人便越来越少,只有三两不经事的孩童嬉闹在大街上,用稚嫩的声音兴高采烈的呼喊道:
“要下雨咯,下雨咯!”
“快跑!你快点!”
所有人都躲进了高楼房舍,只有狂风肆意在街道上。
“老爷爷,你怎么不收摊?”
“人都走光了,没人算命了,你也快收摊吧!”
“算了,我要回家了,不管你了!”
只见城门进来的左侧有一处摊位还没有收,摊位上坐着一位闭目养神的老人,仙风道骨,看样子已逾耳顺之年,卷曲的白色眉毛低低的垂拂在他的眼眸上,无情的将他的眼光划分成两半,一半是青春,一半是黄昏。
童言无忌的劝告,好像对他丝毫不起作用,他依然独坐在凌乱的风中,写着“神机妙算”的旗帜也在瑟瑟发抖,都说寂寞如雪,其实寂寞从来都是风的模样。
天空上乌云汹涌翻滚,街道上的人都走光了,只有这位老人成了孤独的存在,他孤独吗?其实不然,因为孤独是相对的,跟这横冲直撞的风相比,他并不算孤独。
就在这时,城门处有一少年牵着马儿走来,顶着狂风和乌云,却不急不躁,只是看似从容的步伐中,好像有一丝丝情怯的味道。
那少年看到了白发老者,而老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睁眼看他,越是如此,少年越是好奇,待走到了近前,不由的停下了脚步。
“测字还是算命?”
老者忽然发问,声音犹如云谷之间的松涛声,高深莫测。
少年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匆忙的答道:
“老先生,这风这么大,眼看着就要下雨了,您怎么还不收摊?”
这显然是答非所问,老人徐徐睁开了眼睛,笑了笑说:
“我若收摊了,岂不是错过了你这一桩生意?”
少年不解道:
“噢?这么说的话,仙师是知道我要来?”
老人一边打量着少年,一边摇摇头道:
“非也,我怎么会知道你要来呢?我只是知道这天不会下雨罢了!”
少年更为惊奇,指了指天上翻滚的阴云道:
“您看这天,怕是马上就要落雨,仙师难道算准了今天没有雨不成?”
老人莞尔一笑:
“狂风和阴云只是表象,世人总会被表象所迷惑,就像这个国家一样,很多人认为还有救,实则已经气数将尽了!”
这句话戳中了少年的内心,他顿然间忘记了后辈的谦卑和尊敬,颇为愤怒道:
“一派胡言,难道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定数?那古往今来的那些忠臣良将的努力还有何意义?”
少年如此口气,老人却不生气,反而悉心解释道:
“不是定数,而是冥冥之中已经注定了大势,谓之于天命,但天命不是定数,只是方向。《尚书》云: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人为可以改变的,仅限于天命的基础上,比方说一棵树要凋零,那凋零本身便是树的天命,人无法改变,但人可以做的是延缓它的凋零,这便是延长它的寿命,或者提前砍伐它,这是加速它的死亡,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能改变它凋零的事实,这就是天命。古往今来许多的贤臣良将,诸葛武侯也好,岳武穆也罢,所做的只是在延长国家的命运。还有一些乱臣贼子,比如唐朝的安史之乱,天启朝弄权的魏忠贤之流,在天命的角度来说,他们只是提前砍掉了那颗快要凋零的树,结果在青史上留下了千古的骂名,而实际上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终究无法改变天命!”
少年颇为不屑道:
“仙师此论无非是唯天命是从,晚辈实在是不敢苟同,按照您的说法,那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总该是天命吧?结果太祖离奇而死,皇位却莫名其妙到了弟弟太宗赵光义手里,难道这也是天命?”
老人点点头道:
“宋太祖黄袍加身当了皇帝是天命,皇位又离奇的到了太宗手里,也是天命!”
话音刚落,少年顿时感觉周围明朗了一些,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竟然散去了一些,少年目不转睛的看着老人清癯的面庞,怔怔道:
“仙师,多说无益,我测个字吧!”
“何字?这有笔纸!”
“不写了,我直接说吧,测一个有没有的“有”字。”
“问家事?问国事?”
“国事!”
老人沉吟了片刻,摇摇头道:
“不好!”
“怎么个不好?”
“这个“有”字上面是“大”字的一半,下面的“月”字是“明”字的一半,你想想看,大明江山已经丧失了一半,国家已经是风云飘摇,当然不好!”
少年眉眼低垂,灵机一动,倒转话锋道:
“仙师,我刚刚说错了,我说的这个“友”字乃是朋友的“友”字,您再给看看!”
老人点点头道:
“好,问家事?问国事?”
“还是国事。”
“还是不好!”
“怎么又不好?”
老人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个“友”字,指着字说道:
“你看这个“友”字,乃是反贼的“反”字横竖出头,反贼纷纷出头,这个国家还岂不是乱成了一锅粥,又怎么会好呢?”
少年眉头一皱,一咬牙道:
“仙师,晚生愚笨,方才又说错了,我要测的“酉”字是申酉戌亥的“酉”字,您费神了!”
老人不急不慌,反问道:
“问家事,问国事?”
“还是问国事!”
“这个“酉”字更不好!”
“嗯?”
“九五之尊的“尊”字被砍头砍脚便是这个“酉”字,你想想,皇帝都要被砍头砍脚了,这个国家还能好吗?”
少年呆若木鸡一般,一缕斜阳映在了他的脸上,乌云散尽不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吗?唯独这次例外,他动作僵硬的掏出银两,放在了老人桌上。
刚要转身牵马离开,只见那老人起身道:
“稍等!”
紧接着拿起了桌上的银两,塞到了少年的手中道:
“问国事不收钱!”
“为何?”
“顾亭林先生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老夫自然是也有责任。但真正以国家命运为己任的人却寥寥无几,如果我猜的不错,你也是朝廷的人吧,但不是本地人,年纪轻轻,不忘忧国,也算是非常难得了!”
少年拱手答道:
“仙师过誉了!不敢隐瞒,晚辈乃是北京人氏,姓陆名无双,京师失陷后一直追随着史阁部,在朝廷也有个御前六品带刀侍卫的虚职,只不过按照仙师方才所言,我忘不忘忧国又有什么意义?结果不还是一样么,这就是所谓天命不是吗?”
老人道:
“不完全是!天命如何是天命的事,你如何做是你的事,与天命无关,就算是明知国家要灭亡,就不值得为之去奋斗了吗?不是的!依然值得去奋斗。两宋的文天祥,陆秀夫何等的仁智之人,他们能够预见国家的命运,可依然为之奋斗,哪怕最终仍是一死,也要死的有气节、有尊严!”
听到老人讲到先祖陆秀夫的名字,陆无双颇为感慨,叹息着答道:
“晚辈还是无法苟同仙师的话,在仙师看来,一切都是天命所归,人的努力奋斗无法阻止天命的发生,所以最多只能为自己留下后世美名罢了,这样说的话,还不是唯天命是从吗?”
老人摇摇头道:
“陆先生,你还是纠结于此,我之前说了,天命是大势,是方向,而不是定数。它留下可以改变的空间,当然了,可改变的空间并不大,但我们要做的,是尽最大的努力去达成最大程度的改变,至于天命究竟如何?早已经不关我们的事……”
老人话没说完,陆无双便急切的打断道:
“难道天命不可违背吗?王荆公不是说过天命不足畏吗?既然它并不值得畏惧,怎么就不能改变呢?”
陆无双的这番话,像是一个无计可施的孩子在抱怨,心里知道大人的想法,嘴上却不愿意接受。
老人没有说话,而是笑而不语。
“告辞了!”
老人点点头。
说完陆无双拽着白马踏上了归路,天空放晴,原本躲避风雨的行人陆陆续续重回了街道,街道上顷刻之间又变的熙熙攘攘。
这就是平凡的人呀,要下雨了,众人都在躲避;骤然放晴,众人便出门现身,因为狂风暴雨是一种危险的存在,我们自然是能够避免就尽量避免。因此,我们很少看到无故淋雨的人,除非他心里有一件执着于不能完成的事。
走在摩肩接踵的路上,陆无双却由衷感觉到,比一个人披星戴月的时候更加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