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仔细鉴别书信,确认没有拆封的痕迹,这才打开书信,只见那清秀隽永钟繇体的小楷笔迹,字里行间散发着淡淡的清幽禅意。
“史阁部台鉴:
一别经年,本以为今生再无瓜葛,曾忆旧时同窗,阁下不仅才思出众,且胸怀天下!
今流寇四起,李闯以於昨日入主京师,崇祯帝煤山自缢殉国,龙御归天,太子下落不明,然百官谄媚新主,至此国将不国,然南方大地未遭染指,大人务必当机立断,拥立储君,集结兵力与顽敌周旋,以保大明百年社稷。
递信之少年,乃中书舍人陆秉文之子,此人与老僧是故交,虽品级不高,却是忠君爱国之士也。
全家蒙难,唯剩独子陆无双,此少年胸怀复国之志,且武曾及第状元,文中过探花,实属可造之才,国家危亡一线,想必也正值用人之际!切勿生疑。
顺颂时祺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
定慧敬上。”
待看完这寥寥数语,史可法一语不发,而是仰天长叹一声,紧接着背过身去,眼角流下两行热泪,他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虽然这是最坏的消息,但他也不得不接受,那滚烫的泪水,便是为皇帝而流,为国家而流,也为江山社稷而流。
史德威等人都不知道信上的内容,但陆无双心中已经猜出个七八分了,当然此刻谁也不敢说话……
只见史可法将书信纳入袖袋,转身面向北方,撩袍跪地,行三叩九拜之礼,史德威连同陆无双连忙一起跪拜,谁知史可法这一跪拜,久久不愿起身,他再也强忍不住心中悲痛的情绪,不禁放声痛哭,泣不成声……
半晌,史可法站起身来,面庞的泪水已被风干,凛然道:
“史德威!国丧之际,传令三军披麻戴孝,禁止一切娱乐!今夜就地安营扎寨,明日晨起班师回南京!”
史德威接令道:
“是,大人!”
天至酉时,云霞渐渐褪去,夜幕悄悄降临,陆无双的心中如释重负,因为他终于见到的史阁部,并让其知道了真相,他也坚信眼前这位史可法大人能够挽狂澜于既倒,安定危局!
跟随着史可法来到了刚刚搭建中军大帐,大帐内空无一人,青灯如豆,二人分宾主落座。
史可法边斟茶边问道:
“无双啊,刚刚你说你是南宋名相陆秀夫之后,是不是?”
陆无双倍感亲切,自父母双双离世之后,他再也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叫他的名字,陆无双起身答道:
“禀大人,在下愧为名门之后,连自身的小家都未能守护住!”
史可法笑道:
“此地并无他人,你不必多礼,你的情况我大致清楚了,流寇侵占京师,令尊与令堂宁死不屈,不像那些世受皇恩的京官卖主求荣,这已然是高风亮节了啊!”
陆无双听闻,心中暗自感谢定慧方丈的无微不至,竟连这些细枝末节都在信中道明,不由的心生敬佩,又想起了被杀害父母,自己未曾见最后一面,脸上不禁有些哀容,连忙答道:
“家父自幼教我读书明理,忠君爱国,是绝不会与闯贼同流合污的!”
史可法听出他话虽大义凛然,但语气不免有些哽咽,随即安慰道: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过悲伤,如今国难当头,应该想着如何驱除敌寇,你是南宋丞相陆秀夫之后,还知道你先祖的故事么?”
陆无双答道:
“略微知道一些,当年宋元崖山海战,最后南宋兵败,先祖爷决别妻儿,背着少帝赵昺投海殉节,自此之后天下再无南宋了!”
史可法激扬道:
“不错!十万军民齐投海,那是何等的壮烈啊,为官者世受皇恩,理当与国家共存亡!”
没等陆无双说话,史可法一声长叹道:
“现在我大明朝也面临了当年南宋的处境,国家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现在闯军攻破了京师,关外的多尔衮也是虎视眈眈,我大明也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啊!”
陆无双见史可法眉头微皱,连忙道:
“大人!窃认为如今天下的形势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反而大有回旋的余地啊!”
史可法莞尔一笑道: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你不妨说说看,怎么个大有回旋的余地?”
陆无双庄重道:
“大人,闯军占领的不过是京师,河北等北方片地,整个长江的中下游流域还在我朝之手啊,况且南方大地才是富庶之地,拥江北四镇兵力,只要重整兵马,不日便可北上驱除贼寇!”
史可法一捋三尺胡须道:
“你接着说!”
陆无双紧接着道:
“况且李自成草莽出身,一定不是雄才大略的君主,杀入京师也并没有颁布有利于民众的政策,可见其人志大才疏,我以为我朝目前最大的敌人是山海关外的满清呀,皇太极虽然在旧年去世,但如今的摄政王多尔衮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八旗军骁勇善战,一旦攻破山海关,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史可法微微点头道:
“不错,若不是中原流寇四起,朝廷不能全心全力对抗满清,导致两线作战的话,也不至于今天的结果。不过山海关乃是天下第一雄关,有总兵高第和虎将吴三桂镇守,怕是满清想要攻克也是难于上青天啊!”
陆无双听闻,回答道:
“大人,我以为如果固守,清军一时半会定是攻不下山海关,就怕清兵兵马未动,李自成却先打起了山海关的主意啊!宋相赵普曾云“攘外必先安内”,内患不除,国家将永无宁日!”
史可法端起已经清淡的茶水,喝了一口道: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有如此见地,不愧是武及第状元,文中过探花!”
陆无双起身作揖道:
“大人过奖了,我陆无双一介布衣,只求能和大人一起,上阵杀敌,以报国仇家恨!”
史可法频频点头,心中也是颇为赞许,即刻道:
“天色不早了,你且去歇息,明天一早,你就跟随我一起班师回朝!”
陆无双拱手道:“是,大人!”
随即陆无双退出了中军大帐,望着天上月如银钩,他的心中此起彼伏,可喜的是他的想法得到了史可法大人的认可,可让他担心的正是山海关的安危……
一夜无话,次日晨起,大军便开始埋锅造饭,扬州城外炊烟缭绕,初升的太阳掩映着三军将士头顶的白绫,随着一声集合的号令,大军迅速列队数行,浩浩荡荡的开往南京。
陆无双依然骑着自己的瘦马,跟随在史可法单骑之后……
正值春夏之交,一路上郁郁葱葱,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山路蜿蜒起伏,眺望远处小镇街坊,酒肆林立,川流不息;对于北方长大的陆无双来说,无论是地理环境还是风土人情都给陆无双不小的震撼!
由于半日急行军,天至未时军队便开到了仪真县,与南京城仅一江之隔,史可法立马江边,望着滔滔江水,下令道:
“史德威,传令三军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吃些干粮!随后趁着日头没下山,全军渡江!”
史德威下马接令,便领着兵丁传令去了,陆无双骑了大半日的马,加上前些日子水上漂泊,这会不免有些乏了,便下马找了颗老槐树,背靠着大树,掏出了水和干粮,正准备吃些干粮充饥,但见远处史可法只身背着手望着江面,眼神中充满了疑虑和茫然。
陆无双见状,起身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往江边走去,远远的已经看到有兵丁在修整渡江的船只。
“大人!大半日了,您还没吃饭吧!”
陆无双在背后问道。
史可法转过身来,淡淡道:
“无双呀!这眼看渡过长江就到了南京城,待我把这个坏消息带回去后,朝廷还不得乱成一锅粥啊?当务之急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可是太子下落何处还不知道啊!”
陆无双听闻史阁部答非所问,而是说了这样一番话,他便感受到大人心里的苦楚难处,连忙道:
“大人!崇祯爷的三位皇子原本是乔装打扮逃走了,而后不知道有没有被闯军抓住?可太子殿下不过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如若无人保驾,该如何来南京继位呀?”
史可法答道:
“是啊!虽然太子下落不明,但是朝廷不能没有皇帝,明日回城就要立下决断,当然了;这立君之事非同小可,尤其是当今天下,关系到国家存亡啊!”
陆无双听闻,回答道:
“大人,关于这事洪武爷朱元璋不是早就立下过规矩吗?既然三位皇子都不在,那么就得血统最亲近的藩王继位了?”
史可法点头道:
“嗯,你说的不错,我刚刚也在权衡此事,按理说血统最亲近的当属福王朱由崧,惠王朱常润,以及桂王朱由榔,此三王中又属福王的地位最为优先,按照太祖的规矩是兄终弟及,眼下只有小福王和崇祯爷是兄弟,惠、桂二王均是崇祯爷的皇叔,所以依照祖训,福王继位最为合理。”
陆无双听说过这些藩王,却并不清楚谁亲谁疏,但听见史阁部如此说,随即问道:
“大人!既然如此,为何不迎立福王呢?”
史可法微笑道:
“要说福王,近在淮安,如若拥立,便可立即继位!但是立皇帝可没这么简单啊,有些事情,暂时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啊!”
陆无双不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的微微点头……
不一会儿,大军开始渡江,微风不燥,江面渐渐平静下来,望着对岸的南京城,史可法的心里知道:他将要迎来的是朝堂上的波涛汹涌,险象环生!
其实险象环生的又何止是南京的朝廷!千里之外的山海关,早已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