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目的雅克是死亡回到农克莎后杀死的第一个人,费尔南从未为此哭过,连虚假的悲伤也没有。雅克死于愚蠢,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包括费尔南。那时,从祖父处继承来的风湿已经让雅克左脚完全变形,但他坚持要给长腿矮子家的鸡圈工程帮忙,实际上他只是跛着脚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给其余人添乱,竣工后的宴会上他让下巴脱臼,一口吞掉了一整只公鸡,之后又完整地吐出鸡骨架。据说当晚雅克喝得酩酊大醉,在家门口外的地上不知为何捡了根树枝往喉咙里捅,尸体第二天被发现时,嘴里呕出的血混着泥土,把头发和衣服粘连在一起,脸上又红又黑模糊一片,得撕掉外面那层血痂才能分辨出五官,淤青的手中还捏着一截挣扎时折断的树枝。
费尔南此前并不了解死亡,所以他不为人的死而悲伤,他也没经历过悲伤,他把自己出生前的事情都当做遥远的传说,他向傅科神父问:“死是什么呢?”“死就是主拿走了灵魂。”神父回答。“死亡也是主创造的么?”“当然了。”“只拿走东西也算是创造么?”由于傅科无法说“不是”,只能硬着头皮说“是”,却给不出任何有用的解答,“也许创造死是为了更好地创造别的东西。”费尔南替傅科解释说。这一刻,傅科明显感觉费尔南眼中看到的真理超越了自己,他关于主存在的其中一百四十八种证明因此失去根基被推翻,永生的虚妄诺言被拆穿,主收回了借给他的年岁,傅科迅速老去,人们还误以为是咯血症夺去了他的健康。最终,傅科·朗香在五十九岁最后一天的清晨突然倒在地上,面色煞白、嘴唇绀紫、眼角渗满血丝,还没等到太阳下山,身体就已经硬成木板了,他半生辛劳的神学工作成果随尸体一起进入坟墓,他曾踌躇满志,做了那么多准备,却连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考验都没通过。同农克莎历代神父一样,傅科·朗香没能活过六十岁,也没留下除名字以外的任何东西。
纪尧姆继任农克莎神父后,旋即更名为纪尧姆·朗香。热安当年立下神父不能结婚的规定,但农克莎人不忍看到这个主的最大恩赐消失,于是普林尼神父主动舍弃自己的家族,成为了朗香,之后所有继任者都如此效仿,朗香的血脉幸而得以流传。纪尧姆从未想过自己会继任神父,当年主张杀掉婴儿是他永不知该如何弥补的污点,现实无声而有力地纠正了他的错误,让他在愧疚中重新审视这个半红人,并愈发觉得费尔南没有继承农克莎任何父母的样貌和精神:他全身上下好像仅有骨头和皮,没有肉这种柔软模糊的东西,既不哭也不笑。只是此时纪尧姆还和众人一样,仍躲闪着费尔南属于魔鬼的半边。费尔南无从知晓那场关于婴儿的争论,更想不到眼前的人曾经如此想杀死自己,他从一开始就无比崇拜纪尧姆,时常拙劣地模仿着对方的言行,有一次做梦他梦见自己正和自己对话,醒了才发现其实是梦见自己变成了纪尧姆,所以才能和费尔南对话,梦里他难得享受到了健谈的快感,醒后又退回现实的木讷。随着年月对排斥情绪的磨洗,村民们不再固执,费尔南被委以教孩子们读写和算数的重任,因为只有孩子们不怕他红色的一半,他参与了十次洗礼和四次婚礼,其中一次洗礼是给一个快死的老头举行的,除了费尔南,没人愿意搬动一个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后背长出蘑菇的人。既然他不是魔鬼,也没有任何缺点,完完全全是个榜样式的人物,农克莎的人们就明白了,费尔南应该继任神父,他必有一天会更名为费尔南·朗香,只是他们无法察觉,在费尔南和往常一样的表面下,内心已有一种剧变,也许是傅科神父遗留的两种证明方法播撒下种子,萌发出某种燥热的向往快要将他烧尽,主在催促他拿出勇气。
费尔南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他离开的想法,因为没有人问过他。十五天前他就已经给包裹糙皮的木块缝上了软皮袜,这样制成的鞋看似不牢固,其实捆在脚上足以应付任何悬崖峭壁,接着又烤了几块加盐黑面包,抓了一点猪肝丁和羊子宫丁到麻布袋里,费尔南讨厌干内脏,但现在不是任何节日,没有鸡肉和兔肉,也没有水果,此外他还找到一根晒弯的干木棍,像模像样地举起来当做武器。他是一个给自己寻找敌人的战士。离开农克莎的礼拜日清晨天气晴朗,男人们还没醒,只有要做饭和喂鸡的女人们在忙碌,她们没有注意这个明晃晃的半红人,费尔南穿着最喜爱的绣花麻衬衣,束紧挂了手帕、松鼠皮手套和短刀的宽腰带,背上整理过无数次的干粮包---那之前甚至又拆开整理了一遍,临走时,他把水袋里煮过的冷水全部倒掉,换成了淡麦酒,后来费尔南才知道喝葡萄酒以外的饮料都是不敬主的,可他现在连葡萄都没见过,想必仁慈的主会宽恕他。
费尔南就这样唐突地离开了他二十二年所知道的全部的一切,没有任何看不见的东西阻拦他。在走到针尖之前,费尔南回忆了许多事情,据说人在死前会回忆自己的一生,他还考虑了如果途中下雨该怎么办,但没有想出对策,他不愿怀念往事,执着于过去的人是没有未来的。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就如同在脚踝上系了一块巨石跳进水里后,随着头顶的湛蓝逐渐变得漆黑,却发现自己对死亡的信仰并不如预期那样坚定一般,费尔南哭了起来。五年前雅克死时,他看着狼藉的尸体,没有哭泣、呕吐或者晕厥,那时他思绪清晰,现在却头昏眼花、啜泣不已。在针尖上休息不会阻止死亡的到来,只会徒增痛苦和眼泪,费尔南只得继续前行,每蠕动一步就如同被夺去一部分生命,当最后一步迈出时,自己必然顺势跌下山崖,野狗和乌鸦们将享受包裹里的熟内脏和包裹外的生肉。费尔南绝望了,像一只掉进石磨眼里的虫子。
当天太阳还没下山,费尔南就已经明白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不,应该说整个农克莎是世界上最愚蠢的村庄,愚蠢到毫不值得主加以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