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撒勒人死后的这一千多年里,主的恩泽几乎遍布了世间每一寸土地,连农克莎这样与世隔绝的角落都如吮甘露,其他地方还有什么理由冥顽不化呢?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从巴斯克山到大圣伯纳山口,再越过大海到斯帕蒂文托角和特乌拉达角,六百七十年后这里发生的大海战上,双方士兵还在不停亲吻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
据说当时有个叫布里丹的蠢驴叫嚣道:“你看到的,就是你的主,我看不到,就不是我的主。”暂且不论这句话的超前性能否媲美环绕爱琴海的共和制,也不论被定为异端者是遭削为人彘还是文火慢葬,但就如同其他数量繁多的神明一样,费尔南创造出来的主,的确是他的杰作,是他的疯狂。
随着夕日神迹在农克莎百年实践中变成日常习惯后,朗香的感召力就几乎萎缩到了普通姓氏的地位。人们越来越不关心灵魂问题,所有人照常接受洗礼,却没人知道原罪,他们在饭菜上画十字,也在情人身上画十字,他们不需要妻子和丈夫,也不需要主,因为单单自己就已经足够忙了。每个人都是农民、猎人、樵夫,有的人还得是屠夫、鞣革匠、鞋匠、纺织工,如果人太懒惰,梁木就塌下,歇下双手,房子就漏雨,凭借村庄建立伊始一直保持至今的优良传统---贫穷,这里从来没人敢抱怨劳累,就像北方那些披着斗篷的人从来不敢抱怨权力和香槟一样。渐渐地,有人开始尝试若无其事忘记参加弥撒,无人打扫的教堂角落积攒出一层厚实的灰,水洒在上面能结成珠四处弹跳,朗香的光泽终于在这一代人中锈蚀殆尽。就在傅科神父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叹息,为自己竟受到拣选而产生怀疑时,费尔南向他问起了主。
神父一直把这件事当做主履行立约的前兆。当年雅克捡到婴儿绝对算一件莫名其妙的事,那时村里没有女人怀孕,也没有待产的牲口,连一只禽蛋都没有,婴儿半红的躯体与其说是人与动物交合的产物,更像是混有魔鬼血液的后代,因此全村人向雅克提出了一个合理要求:杀掉婴儿。主此时对傅科显现,呼喊他说:“我是你父亲的主,亚伯拉罕的主,热安的主,朗香的主。你去救那婴儿。”傅科知道自己是灰尘,不敢应答,直到主抛出一个无可抗拒的诱惑:“他日后必将信道,那时我要赐福与你,使你永生”。就这样,主教给神父该说的话,让他口齿伶俐,他辩驳因为自家狗老死了而四处发泄的让:“主说过他必不把受造者抛弃于外,那我们干嘛不多可怜这个小东西?而且你知道魔鬼就住在火湖里,他的皮可比你厚多啦,就算把小鬼扔进去,他也一点不会觉得烫,不像我们,又怕热又怕疼。”“魔鬼邪恶又丑陋,哪里是主的造物,”后来要当上神父的纪尧姆试图从热安带来的复杂学说中找到根据,“主是最美好的,怎么会造这种东西?”但显然傅科神父对这套理论的理解更加透彻:“要是主把人人都造得像亚当,那主岂不是只会造亚当,不会造彼得和保罗了么?主让人得病是为了治好他,让人不幸是为了救他,况且你又怎么能分辨美丑呢?又怎么知道善恶呢?我们的悟性是如此有限。”傅科神父辩术精进令人吃惊,无话可说的人们只得趁乱起哄,“私生子!”人群里冒出喊声,“谁的私生子?那两人都必须处死!”神父也跟着喊回去。
相同的争辩不知反复了多少轮,虽然众人节节败退,再也想不出新的诘难,但这并不算是傅科神父大获全胜,比起那堆听不懂的说理,真正让反对者屈服的,其实是他决不闭嘴的体力和意志。在即将触发拳脚混战之前,所有人终于达成了妥协:只要魔鬼不出现,婴儿就能继续活。但创造人的是主,创造魔鬼的却是人,反对者们捕捉着任何一件小事,准备从中膨大出魔鬼的痕迹,享受一番久违的幸灾乐祸,他们恨不得立马就有人摔死或者噎死,当然那个人不能是自己。
令人失望的是,此后多年没有发生一件能和魔鬼扯上关系的事情,没有暴雨,没有干旱,没有疾病,没人淹死或者摔死,也没人发疯去针尖,没有婴儿和母亲死于难产,没有孩子夭折,连牲口都没有损失。没有谁真正去世,那些超过两百岁的人和动物被主收回灵魂后,身体连同生前用过的物品,以及留下的痕迹一起,逐渐淡化消失,之后便没人知晓他们曾经还活着。悲伤的技巧由于生疏而被遗忘,直到人们同样忘掉了这场争论,死亡才重新回到农克莎。
在婴儿长大的过程里,傅科神父每过完一天就会庆幸魔鬼今天仍没有来,然后第二天再小心翼翼地重复一遍前一天,争取让每天都一模一样,这样魔鬼就永远不会来了。麻木中,神父开始怀疑是否重复就是所谓的永生,开始为自己的虚伪善行后悔无比,幸亏主的仁爱宽赦了他,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主宽赦了魔鬼的儿子,因为主的作为要在他身上显现出来。
最终,毫无变化的日子让村民们习惯了一个半红魔鬼,就像他们的父辈曾被迫习惯于圈养会说话的狮子和会飞的牛。为了熬过这段被主阻碍的时间,傅科神父每晚坚持进行思维练习,以使自己能分辨无比相似的当前与过去,不至于陷入虚幻,在长期冥想中,他顺带构建了一套从没人提出过的逻辑,并且已经给出一百五十种主存在的证明和一百种魔鬼不存在的证明,他准备再补充五十种对天堂的描述,但一个显而易见的窘况干扰着神学工作的纯粹性:“这儿没人会来听这些东西!这些理论传不出去也留不下来,我死了它们就得烂掉,永远都只有我能知道!”由于一个人不需要向自己证明自己懂得的事情,所以神父停止了巨著撰写,任凭心智钝化。直到费尔南的突然提问打破了困住时光的壁障,如同一只遗忘已久的陶罐突然掉在地上,毫无缘由和征兆地摔碎,接着时间巨轮再次滚滚向前,来不及跟上的傅科神父被瞬息万变的生活碾压到吐血,但他擦干嘴角,仍自信地认为农克莎绝不可能有人问出他回答不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