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针尖后,费尔南把木棍挂在了包裹上,其实他早就想扔掉这根累赘,但又怕有不时之需,此时他脚步和心情一样轻快,不多时就到了山脚,趁着太阳的余晖还很耀眼,他必须找到能安全睡觉的地方,日落后野外比针尖更加致命,山下蛰伏着热安一百年前遭遇过的那些凶兽,它们可不是用一根木棍就能对付得了的---好在自己还没有扔掉它。想到自己的肠子被两肘长的牙钩住扯出肚子,拇指粗的利爪挖进眼睛和鼻梁,之后残余的尸体变绿、发黑、胀气、生满蠕动的蛆虫,雨水冲刷过后头骨爬上青苔,最终被三四人高的巨兽踩碎,费尔南有些害怕了,于是跟随阳光的指引,加快步伐一路小跑,直到一条河拦住了去路。费尔南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水聚集在一起,他无法想象从哪里能冒出这些水,也无法想象什么地方能把流不完的水全都装下,就像他无法想象主是如何从无到有创造世界,审判日后又会不会把一切重归于无。他没打算蹚过河去,不用靠近岸边便已认定这些永不停息的水有着强大的吸引力,能让冒犯者的尸体一直奔流到万物尽头。
费尔南在沿河前进的路上还是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山下的人,将流水声激起的宁静打破。河边冷杉林里突然冒出一个手提斧头、背着柴禾的高个子,两只眼睛下长着鼻子,鼻子下是一张普通的嘴,“幸亏他没长绒毛或者犄角。”费尔南暗自庆幸没有碰上魔鬼。
“魔鬼!是魔鬼呀!”对方看见费尔南后边跑边喊,向周围发出警告,鸟群四散飞去,跃出水面的鱼潜回水底。
“不,我不是魔鬼,请别惊慌!嘿,等一下!”陌生人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关闭了眼睛和耳朵,怕受到诱惑或者诅咒,直到气喘吁吁地被费尔南追上,在避无可避中看了看眼前的魔鬼,突然叫起来:“你是农克莎人?嚯,今天运气真好!”
“你知道农克莎?”费尔南忘记了喘气。
“当然了,你没有缝这个,”高个子扯了扯衣服上用新布缝的黄十字,下面那层旧麻布发出伤口撕裂的刺啦声,“这是现在最受欢迎的,大家都缝了。”其实这一盲目的效仿是给自己印上被死亡追捕的标识,他因无知而死。“之前我碰到的农克莎人也没有黄十字,你们还没见过这东西吧?”
“之前怎么会有人---他们还没死么!”费尔南忘记了原本想问什么。
“我还是很奇怪,为什么你们都觉得之前那些人摔死了?我可是一具尸体也没看见,不过也许是我没找到。”高个子耸耸肩,他显然不知道自己的话对于这个可怕的魔鬼来说意味着什么。
“没人死了?那我们为什么不离开?”费尔南经过一阵浑身燥热到刺耳的沉默,艰难地保持着站立,慢慢挤出一句磕磕巴巴的话来:“主啊,为......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农克莎啊!”接着便哭了起来,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哭泣。
高个子因为弄哭了魔鬼而不知所措,他不确定应该安慰对方还是应该感到骄傲,说不定自己能因此得到一个类似于“鬼见愁”的称号,但又怕魔鬼的眼泪是某种假象,主将因误解而抛弃自己,一旁冷杉树上的鸟和虫子们都睁大眼睛看着他。在这微妙的情形下,他企图用食物来解决问题:“你应该饿了,我家里还有欧芹和洋葱,也许你没吃过---之前那些人就没吃过,但没人不喜欢。”
这很行之有效,费尔南开始听他继续讲话,“你们想说的都差不多,”高个子把斧头挂回腰间皮带上,“确实,你不是第一个下山的,之前我遇见的农克莎人都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没死的,只能说明直到现在也没人回去过,看来还是山下好,什么都有,没人肯再回去了。”费尔南想要反驳,但找不到理由,“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你们觉得那些人都摔死了,为什么自己还要下山呢?对了,你听说过热安么?热安·朗香,大概在一百年前......”
“你知道热安!”费尔南的叫嚷打断了高个子的话。“嘿,你别再吓唬我了!”对方不再理会费尔南的魔鬼身份,像教士训斥情妇的丈夫一样训斥刚认识的陌生人,“我刚才说到那儿了?”
“热安。”
“哦,对,热安,你知道他么?”
费尔南终于抓住了说话的机会,他把热安的神迹全部背诵了一遍,从先知手指天空出现在农克莎开始,一直到腐臭的人被埋进土里,其间每种疾病被治愈,每间房子被建起,每一个哑巴念出自己的名字,他都能精确地说出是晴天发生的还是雨天发生的,是吃饭前发生的还是吃饭后发生的,仿佛每件事都闪耀着他自己的光辉。这次反倒是高个子惊叹不已:“天哪,你可真能讲故事!这些都是热安自己吹嘘的还是你们帮他编的?好吧,总之听我讲讲真正的热安。往前走大概半法里就是普利德蒙,一百年前的普利德蒙可大着呢,得有两百户人家,现在不行啦,大家都走了,我也快待不下去了。热安就出生在这里,上山之前他哪儿都没去过,什么娄烦、盲山、基辅罗斯,统统是他道听途说瞎编的,而且热安根本就不是什么神父,只是个医死病人的泥瓦匠,谁又在意呢?反正这里也没有医生,有医生也救不活人。只是没想到这个胆小鬼竟然还成了先知,主拣选先知可真随意。”
费尔南在晕眩和发疯之间犹豫,不是因为不清楚半法里有多长,而是他宁愿死在针尖上,也不愿相信整个农克莎一百年来的知识、信仰、生活乃至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骗子简单的玩笑上。农克莎被热安圈养了一百年。这比想象中最坏的情况还要糟,主不是死了,而是从头到尾就不存在。“他才是魔鬼,”费尔南哆嗦着嘴唇说,“没错,除了魔鬼,不会是什么别的了......”
高个子自顾自往前走去,他对陌生人在兴奋与痛苦间无缘无故地频繁变换有些生气,费尔南喘着粗气跟在后面,“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看来经过针尖真是能把人吓傻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回头对费尔南说,“对了,我竟然忘记了,我叫马可,你呢?”
“纪尧姆,我叫纪尧姆。”费尔南慌乱中说出了他想到的第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