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还是没能去往圣地。他几乎能听到圣地上空的鸟叫声,呼唤他扔下手里越搬越多的货物,不顾一切向橄榄山和欣嫩谷之间奔去,或者冒着被闷死的风险,随便挑一条商船混进货仓里,驶向一个从没听说过的港口,下船时看见的却是印象中格罗尤谢羊高丸(自行和鞋)形状的码头,和乌德戈利亚高远的城墙。他把这两个想象中的场景当做活着的意义,生命的最终目标,但从不付诸实践,就像永不触动一根紧绷的琴弦,费尔南认定如果事情被他做完了,琴弦就将在那一瞬间崩断,他就等于是死了,或者在剩下的时日里期盼死亡。他希望能以此拖延审判的到来。
费尔南在某天等待蓝眼睛少女的街上遇到了伊卢特的皮埃尔,双方都没有认出对方,但也没有怀疑或者试探对方的身份,两个人像每周见六次面的邻居一样打招呼,“我们当时以为你死了。”费尔南说。
“我以为你们都死了,我是唯一被真主救下的人。”皮埃尔回答,他在战场上丢了鞋子当了俘虏,被充作不信道奴隶卖到“浴场”,他当即决定改宗,真主给了他大学生皮埃尔拥有的和应该拥有的一切,只是收回了曾经赐给他的自由,他有黄金,有奴隶,把情人的儿子们当做娈童,有知识和热情,他曾在萨法和麦尔瓦两山之间奔走七十次,在梦里的幻游中和亚里士多德谈论《圣学复苏》,十一颗星星和太阳、月亮向他鞠躬,但他仍是奴隶。他问费尔南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费尔南回答说不记得了,“也许是主的灯照在我头上,我靠着他的光走过黑暗。”而皮埃尔则说他无意间听到有脚夫在嚎唱“红色的人去热那亚,把斜纹棉布带给让”,一番打听之后,在城里找到一个下巴上有指甲盖大小红斑的地毯商,也叫费尔南,正当他满怀失望准备离开时,遇到了眼前的旧友。
费尔南知道对方来的目的。但皮埃尔却说:“我不是来让你改宗的,我不崇拜你们崇拜的,你们也不崇拜我崇拜的,我是来让你逃走的。这座城市马上就要没有了,因为我们的军队要来了。”
“那你就是来让我改宗的。”费尔南说。
“我无需劝你改宗,既然至仁的真主是独一的,地上的宗教也应该只有一个,法理只有一个,君主也只有一个,我们的先知已经创立了宗教,所有不信道的人,都只是暂时崇拜古人神话的迷误者,终将归于顺从。”
“为什么那个唯一的宗教是你们的,而不是我们的?”
“在给我们派遣先知之前,真主曾给你们机会,在那之前又曾给犹太人机会,你们都曾是诵读天经的。但是你们违背了,篡改了下降的经文,你们想在信与不信之间采取另一条道路,真主的确是不喜欢过分者的,我们则不同,我们知道真主给我们下降的完整启示,知道它是黑夜下降的,或是白天下降的,抑或是在平原、或是在山上下降的,经典中只要有一节下降,我们都知道那是在哪里下降的和为谁而下降的,这难道还不够么?真主曾下降多部天经,他是最善于创造的。”皮埃尔赞颂起阿卜杜拉得到的那句随意的启示。
“如果你们真不是过分者,为什么还要崇拜新月和嵌在房子上的黑石?你们不是看见这殿宇么?我实在告诉你们,将来在这里,不会有一块石头会留在石头上,不被拆毁了。”
“那确实只是一块石头,无害也无益,要不是因为先知吻过它,我们是决不会亲吻它的。但你们又为何亲吻十字架呢?真主曾以形象赋给你们,但绝不是以他的形象赋给你们,你们不要说三位。”
“道成肉身并不是道成了肉身,每个格位的荣耀是相同的,我们不崇拜那根木桩,它只是君士坦丁皇帝带来的标记。”
“哈,一根木桩,难道已经没人记得它本来是刑具?”
“你们在等着碎成七块的石头长出眼睛和舌头,给你们讲笑话么?”
辩论几乎必然会演变成相互攻击,费尔南无法接受曾经连名字都拼不对的人现在竟对自己指手画脚,于是嘲笑皮埃尔只懂得异教徒的符号,根本不能算识字,皮埃尔也以相同的理由回敬对方:“你们有谁懂得水中先知的文字?有谁还能和牧羊先知对话?你们的耳朵已经被封闭,眼睛上有翳膜,不可能接受任何启示!”皮埃尔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要笑起来,“但我们还在用我们先知的语言,而且会永远用下去!”
费尔南像是个没有书的教士,没有刀剑的士兵,一头被驯服的公牛,在对方势如马蒙和安萨里般的轮番诘问面前变得软弱无力,一言不发,皮埃尔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咄咄逼人,只得收敛住再次解释:“我不是来劝你改宗的,我只是来劝你逃走的,吉哈德已经要开始了,你还不知道么?征兵到处都是,亚述人的森林都快被砍光了,就因为他们要造攻城的东西,我已经替他们挑选了五百只不带杂色的羊羔,准备在吉哈德之前宰杀,走吧,回乌德戈利亚,回伊卢特,回哪里都行。”
“我们难道没有自己的军队么?城里有一万人,两万人,有骑士,有东方人,有最好的武器,我们不会杀人么?难道神迹不会出现在这里么?”
“别再提什么神迹了!就算这里有一百个活着的先知也没用,那些身上长肉下面拉屎的人拯救不了灵魂!真主为我们编织命运,但我们的死活对他有什么益处呢?打仗的都是人,死的都是人,看看城外的沙漠,我们的士兵和沙子一样多,再看看你后面的海,全是水,一条能逃走的路都没有,就算把世界上发生过的所有神迹都放在这里,你们也不可能赢!走,现在就走!”皮埃尔快要挥出拳头。
“我没有钱坐船,我没有钱做任何事情。”
皮埃尔哑口无言,他没想到自己费尽口舌的争论得到的就是这样一句毫无含义,但无可辩驳的话,“你不知道船费?真不敢相信你在码头待了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船费!”皮埃尔还是笑了出来,“船费便宜的连乞丐和麻风病人都付得起,即使是不信道的人,他们也不敢在真主眼下赚朝圣者的黑钱。”
费尔南感到自己被愚弄了,他生命的最终追求竟如此廉价。“现在你决定离开了吧?”对方问。
“不,我决定改宗,”费尔南说,“请教我你们的语言。”
“你没有机会改宗了,”皮埃尔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吉哈德是不会停止的,你们只有死。”
“如果我能活着回去,那么感谢你。”
“应该感谢真主,无论你是否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