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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死水

朗香 丈Joe 2298 2024-07-06 15:35

  离开家的第一个黄昏总是煎熬的,温暖的夕阳照在纪尧姆身上,让他感到像被主遗弃了一样无助,好在半法里的惆怅并没有持续太久,普利德蒙就已经在眼前。马可家豪华得不像话:石砖砌成的厚实墙面,石板和平瓦搭起来的屋顶,以及平整夯实、铺上灯心草的地面,甚至还有马厩和粮仓,地窖木桶里仍残留着教士与女仆偷情时肉体灼烧的痕迹。纪尧姆为山下的奢侈生活而震惊,也即刻明白了无人返回农克莎的缘由。但贫穷的马可解释说,房子是以前卡尔卡松富人留下的,家具也是从搬走的村民家里捡来的,这些被遗弃的旧物时刻准备着遗弃现今的使用者,居住其间必须竭力保持记忆清晰,否则会被灰尘与木屑轻易埋没。“大家都去城里碰运气,想着能发财然后放高利贷。”从未有人来这儿找回自己的家具。马可煮了一锅洋葱碗豆粥,切开放干的硬面包当盘子,面包吸饱汤汁,让纪尧姆忘记了路上的种种情绪,餐后马可把剩下的面包拿去喂了猪。

  翌日离开前,纪尧姆听取了马可的意见,用自己的绣花麻衬衣和马可换了一件灰色亚麻布上衣,这样看起来才像一个农民,毕竟马可连一件绣花的衣服都没有。最近的城市离普利德蒙不到两法里,太阳还没升到天空正中央,路上就已经热闹非凡,赶鸡人和赶猪人哼着无腔曲,作坊里有各种各样纪尧姆没见过的玩意儿,挽着袖子干活的女人们把垃圾倒在街上,地面满是黑泥、油污和脏水,混杂着老鼠屎和家禽骨殖,车辙里的积水上苍蝇嗡嗡盘旋,太阳升得越高,各种臭味就越发刺鼻,偶尔能看见衣着漂亮的绅士和贵妇,他们步伐优雅,娴熟地避开这些秽物。城里有一口被游吟诗人唱进诗歌里的泉眼,所以当地人把这里称作乌德戈利亚,其实那不过是个因为溶进过多异物而粘稠冒泡的死水潭,全城的污水都泛着白沫涌入其中,熏天恶臭能使人呕出胆汁,但当地人却以之为荣,如果遇到外乡人,一定会邀请客人来参观,纪尧姆在吐过一次之后坚决婉拒了之后所有的邀请。

  时日总是比想象中走得要快,在乌德戈利亚还没待到两个十五天,纪尧姆就已经像个本地人了,他熟悉每家商铺和酒馆的要价,能找到任何一处隐蔽的角落,认识所有向他扔过石头的孩子。生活变化虽然大,但纪尧姆并不讨厌新事物,接受起来也很迅速,除了货币---这堆花花绿绿的小东西实在让他力不从心,农克莎从不需要这种麻烦事,所以他也惊讶于竟然会存在商人这种不用劳做,仅仅是交换货币的工作,而且竟然能越换越多。

  好坏暂且不论,总之这踽踽匆匆的新生活,确实比农克莎陈乏的日子有趣多了,纪尧姆享受着崭新的快乐,以至于主在他心中的位置,不觉已经被挤到殉道婴孩酒馆后面去了。那是一间土砌的小房子,除了门以外整个屋子再找不出半个开口,像一具出土时被不慎挖破的棺材,因为便宜的缘故,酒馆里常年挤满了浑身酸臭的男人们,老板娘摇晃着半法寻宽的屁股在酒徒之间轻盈穿梭,她力气大得够拔起一株和她一样粗的柽柳,反倒是酒店老板,那个老鼠一样的北方人,腰还拧不过老板娘的胳膊,有酒客传言说,他和老婆床上的事儿都是家里的驴代劳的,谢天谢地,和酒徒们打成一片的五个孩子个个都长得像老鼠,倒是没有和驴一样壮实的。老鼠崽子们成天喧闹不止,可整个酒馆还是压抑得像一个废弃的矿洞,木桌上的沙漏在嘈杂中低语,灰尘落在油汗上,让头发和衣服结痂,酒气和口臭随唾液四处飞溅,但这些都难以阻止纪尧姆把七天一次的礼拜日下午全耗在这里,因为这个奇妙的地方能听到当今世上---纪尧姆发现世界比他想象的要大太多---所有的故事,从皇室御榻前到酒馆旁边的鸡圈,各种消息都会不胫自走到这潭死水里。

  缺了根手指的屠户是城里最棒的演说家。他左手大拇指被一个小肉瘤取代了,据说屠户中很少能有十根手指的幸运儿,毕竟整天挥着锋利的屠刀却从不弄伤自己,说明此人是个只会揩油水的懒蛋,若不幸化脓还想要保住性命,割掉点什么是在所难免的了。虽说比常人少了一小块骨肉,这位发福的本地人却得到了一副古希腊雄辩家的唇舌,在讲故事时总能添上好几桶油醋。他能把奥德河骑士与皇后一个远房表妹互通表以仰慕的书信,硬说成多名我会的穷修士和长胸毛的赤头女子暗送秋波,却又将几天前在集市上操着蹩脚本地口音,假装成骟猪匠,趁机偷走了雇主一袋维埃纳德尼埃、一只阉过的公鸡和一瓶葡萄酒的江湖骗子,赞誉成“主在当下赐予最高智慧的贤德之士”,就因为那个布鲁姆人对他的灵魂假意美言了几句,倘若那真能被称之为灵魂。

  至于虔诚的外地赌徒伊施波设,他在败光家当后一路流离到乌德戈利亚避难,他极度痛恨犹太人,光凭气味就能从人群中分辨出这些吸血狐狸,因为他正是逃犹太人的债来此的。当他在一家皮鞋铺外见到纪尧姆时,便立刻认定这是主在世上最奇特的造物,“主一定是只用土捏了半边身体,另外一半是用火造的,”伊施波设歌颂道,“愿火从天上降下,把生命的气息吹进他的鼻孔里。”他经常这样胡乱拼接书中的句子,不过这没什么大碍,他热心的不得了,奔走着帮纪尧姆找一份乞讨以外的工作,纪尧姆不会打铁,不会做木工和陶器活,更不会吹玻璃---他根本就没见过玻璃---或者其他更需要技术的工作,可他身强力壮,吃一个人的饭干两个半人的活,在伊施波设以主的名义,以圣子的名义,以基士的名义,以赫尔墨斯的名义,以扫罗的名义,以及他能想到的可以以之为名和绝不可以之为名的种种名义,对着无酵饼和葡萄酒庄严起誓:纪尧姆是主所创造的最优秀的劳工,和自己一样虔诚笃实,绝不偷懒也绝不会逃跑之后,园主翻着白眼接受了这个可怖的半红人,让他在自己的葡萄园内做杂役,和帮工、学徒以及私生子们住在一起,代替因为对圣母像吐口水而被赶走的刺儿头。第二天,纪尧姆第一次看见了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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