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牧人的队伍被遣散。纪尧姆并不知道发生了一场屠杀,但他仍决心与主再无瓜葛,从此拒绝做礼拜或提起主,他回到乌德戈利亚的角落里,乞求能与世隔绝,并打算就此终其一生,他有时会疑惑自己为什么正活在这具躯体里,他怀疑一切,怀疑这是否是自己的双手,这是否是自己的身体,他惊叹于活着本身,一个微小的欲念能驱使一具庞大的肉体,而且不差分毫,他纠结于为什么现在是现在,自己永远停留于现在的缝隙里,现在不是明天,也不是昨天,现在就是现在,唯一的解释是主创造了永恒的时间,主创造了纪尧姆,主将纪尧姆放在纪尧姆的躯体里,放在了现在,没有放在昨天或者明天,就如同把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的一处而不是另一处。可事实上,纪尧姆是不信主的。
惨剧大体都是如此,邪恶的人驱使愚蠢的人去做邪恶的事,最后得到愚蠢的结果。牧人们在二十五天内一共夷平了八间修道院,六间教会医院和教外诊所,顺带毁掉的民房和商铺多不胜数,随后被三百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击溃,起初还有人反抗,在意识到毫无胜算后,很快就放弃了。纪尧姆从未想过反抗,即使他并没有见到那些士兵,他害怕铁器撞击的巨响,不管它们锋利与否,他害怕盔甲的冰冷与沉重,他害怕触碰锈迹,他认为锈斑会溶进血里,让身体发黑,变硬,碎成一堆锈渣,他甚至害怕光点和亮斑,害怕它们会割伤自己,即使那只是阳光下的一粒水珠,总之他害怕那些冷不丁反光的东西,和握着它们的人。即使凶器拿在自己手上,刃口向着别人,纪尧姆仍感到恐惧,他不相信手里的死亡会偏爱自己,他希望主没有创造这些罪孽深重的东西,就算现在能从人们手里收回它们也还来得及,这样就不会有流血和痛苦。可他已决意离主而去。
纪尧姆是第一个逃跑的牧人。如果他不是如此敏锐的话,恐怕早已被烧死几十次了,他能清晰地嗅到恶意的每一分气味,在丧钟呼喊他的名字前,纪尧姆总会消失地无影无踪,否则他作为人的一半将为魔鬼的那一半陪葬,纪尧姆想象过许多次自己的死亡,正因为如此他才逃脱了每一次死亡,他提防着一切,就像一切都仇视着他。镇压者们发誓即使搜到主的衣摆下也要找到这个加利利人的出卖者,沿途的城镇和农村被搅得天翻地覆,地面被掘开,农田和葡萄园遭付之一炬,一百个妓女被吊死---因为烧死太慢了,在最后的表演开始前,屠工准备了十只肉钩,将用来撕下纪尧姆的脸皮,把他从肩胛骨处吊起,“既然你是用火造的,那我就给予你永生吧。”由火候最精湛的刽子手掌勺,每一层皮肉都被烧到恰好为止,剥下焦干的外层,露出鲜嫩的内里,如此往复,行刑将持续数天,也许中途纪尧姆还得喝一小碗稀麦糊来保证体力,仪式的工作量与精细程度都无以附加,即使是七个世纪后巴纳德医生在开普敦完成的伟大创举,也难以和这门失传已久的艺术相媲美。可惜他们最终也没能找到纪尧姆,为了不让围观者失望,也为了不让高价租来的刽子手白跑一趟,只好找了一个肚脐下有胎记的鸡奸者来替罪。
纪尧姆在三百个士兵屠城的前一天晚上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在睡梦中一直紧握双拳,指甲刺进手心,手指被血印粘住无法伸展,他匆匆背上装有自己全部财产的麻布口袋拔腿就跑,他不敢回头,怕自己变成一道盐柱被追来的牧人们瓜分,四周是近乎虚无的漆黑,纪尧姆失去了视觉和其他感官,只有双腿不停息地翻腾警醒自己是虚无里的活物,每一步都是惊喜,他不知道下一步会踩到什么或者撞上什么,在惊喜的间隙中他想起了圣地,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主遗弃了,正慢慢消失在漆黑之中,哭泣是最无用的悲伤。
正午毒辣的太阳唤醒了纪尧姆,他不记得夜里是怎么睡着的,眼前的大地和地上的虫子都是如此陌生,但远处一半黑色一半灰白的长条形建筑却无比熟悉,虽然在热浪中变了形,可毫无疑问,这是乌德戈利亚的城墙。纪尧姆拔出嵌在手掌里的手指,朝这潭逐渐沸腾的死水走去。
“队伍根本没有去往东方,只是被红脸僧侣牵着在原地打转!”因为自己不可能在一晚上跑完两个月走过的路,纪尧姆得出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乌德戈利亚没有变,只是蒙上了一层腐败的绿色。缺了左手大拇指的屠户从来不说谎,他出生就是个哑巴,看见圣洁的人无法赞美,看见骗子也无法揭穿,忧郁使他瘦削不堪,有时甚至拿不起屠刀。伊施波设在与主赌博,他用带刺勾的鞭子不停抽打自身,背上和臀部的肌肉已经因为无暇愈合的伤而变得畸形,他靠仰慕他但无法跟随他的信徒们每隔几天送去的一点稀粥度日,唯一的财产是已经无法脱下的麻布衣和身上污垢结成的疤块,就像一张涅索斯的皮,几十年的孤寂已经让他忘记如何说话。酒馆生意冷清,自从胖老板娘在床上压死了自己的丈夫,来喝酒的人就越来越少,沙漏细碎的声音提醒她别忘了给孩子们的菜汤里放盐。酒总会喝完,享受也总会结束,纪尧姆在乌德戈利亚显得格格不入,没有人认识他,人们都在平静地熬过垂死时的最后时光,纪尧姆试图融入他们,舍弃一切希望,拒绝等待奇迹,专注于对痛苦的学习和体会,当他刚刚感到自己对此略有所成时,才发现从下山那天开始,自己就在纪尧姆的躯体里做了一个长梦,而随后叫醒他的,是一个梦境以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