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尧姆·朗香和一个妓女上了床。
当那个女孩掀起长裙时,纪尧姆紧张得满头大汗,他不曾想过自己会陷入这样的窘境,理性告诉他应该提起裤子离开,可那样太愚蠢,没人逼迫他来,也没有人赶他走,他不能对着女人大惊小怪,否则会被当作废物。女孩笑了,露出八颗整齐的黄牙和充满活力的皱纹,她还没有开始发育,但已经非常老练。“无论你是谁”,女孩咬着舌头对纪尧姆说,“他们不会赶你走”,纪尧姆觉得她一定是对自己红色的那一半感兴趣,虽然这不合常理,无论如何,至少让纪尧姆重拾信心,他相信自己比野兽波利伯雷更加优秀,据说后者在乌德戈利亚那晚让十个妓女和一个阉人昏死过去,纪尧姆对阉人不感兴趣,所以作为代替他觉得自己能够轻易征服十一个女人,但事实却不尽人意,他刚刚触碰到世间最美妙的地方---还没来得及感受是否像所说的那样美妙,就把自己的一切交了出去,女孩尴尬地笑出声,纪尧姆草草裹上衣服后就逃跑了,他也许爱这个女孩,虽然她没有漂亮的头发,纪尧姆坚信自己已经不仅仅属于他自己了,他无奈不能取悦她,他可以给她全部,却不能填满她。相比这些不切实际的愧疚,更令纪尧姆担忧的是如果女孩笑着对下一个男人讲起刚才的事,他明天仍然会接受所有牧人的嘲笑,就像在面包里掺了木屑的面包师被带上可耻的面具在街上游行,他想连夜离开这里,又不知该到哪里去,他舍不得圣地,纪尧姆无法入睡,一直挨到天亮。
庆幸的是纪尧姆的丑态没有传开,不过他仍然坚持耿耿于怀,第二天他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不敢和任何人对视,不敢接别人的话,事实上根本没人在意他,不管是牧人还是本地人都专注于---至少看上去专注于胖僧侣的精彩讲演。在十首拉丁文诗歌的时间里,纪尧姆再次浮想联翩,这次的受难者是一个斜眼行商,他卖了十五年油炸馅饼,双手满是被热油溅伤的疤点,这种带或咸或甜馅料的小吃很受欢迎,给他带来的收入甚至比卖假赎罪券的骗子还高。斜眼行商为了直视讲话者,必须把头狠狠拧向一边,这让旁边人很不自在,很快,那个人从缝隙中挤走,换到了其他地方,但这又让另一个人感到难受,他也很快就离开了,如此往复,斜眼行商还在原地没有移动过,周围却早已乱成一团,最后,行商右边空出一个大缺口,骚动暂时平息了,但很快他又觉得自己一人独占一大片空地非常不妥,就向右挪动了一步,骚动随即继续,行商带有不可抗拒的魔力,不断排开周围人,他右边的空缺像一只气泡一样随他浮动。眼看行商和空缺不断移向自己,纪尧姆觉得被挤做气泡实在是愚蠢至极,就提前退到人群后方去了。
纪尧姆难以忍受这个主的残次品,他想亲自矫正行商的斜视,为此构思了许多办法,但没有一个行得通。比起畸形的目光,纪尧姆更厌恶那双满是疤痕的手,行商双手上健康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到处都是起伏的烫伤,有的已经和周围皮肉融为一体,有的痂还没干透,新伤却仍是红肿的水泡,不少水泡就生在前辈已经康复的尸体上。纪尧姆想用一把刚拿生牛皮荡过的剃刀,慢慢剜去那些罪恶的痕迹,水泡瘪下去,流出黄绿色的脓,硬痂被剥开,皮肤下透出新生的粉嫩,陈年旧伤陷得太深,它们的离去让整只手血肉模糊,可纪尧姆不在乎,但愿主能怜悯这两个痛苦的人。
演讲结束后,纪尧姆在人群中看见了傅科·朗香,傅科也看见他了。傅科神父脸色苍白,眼角充血,和死的那天一模一样,彼时他还不知道永生需要先经历死亡,所以其实不必害怕。纪尧姆想问傅科为什么下山了,但被对方抢先问了同样的问题,“想找到在农克莎找不到的东西”,比起惊慌于死人还活着,纪尧姆选择先回答死人的问题,“主一直没有显现,我想自己去寻找他。”两个朗香点头致意后各自离开,之后纪尧姆再也没有遇见过傅科。
那天牧人们捣毁了一座修道院,就像之前一样。纪尧姆也参与其中,他既不自愿,也并非不情愿,其他人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其他人乐在其中,他也乐在其中。破坏发生得很激烈,没有受伤者,因为他们都死了,惨叫声和石墙倒塌的声音惊动了城外的农民,圣像被摔碎,一个倒霉的外地托钵修士没能逃走,他的尸块满地都是。愚蠢与邪恶的人必将离主而去,主也必将抛弃他们,即使现在还没有,以后也终将会。修道院外,围观的老头气愤得一个字也说不出,也害怕得一个字都不敢说,回家后就死在了家里,虔诚的本地信徒戳瞎了自己的双眼,他不忍看到眼前的罪孽。一天前,那个外地托钵修士预言了自己的惨死,只不过被其他人当作玩笑,可现在就算是伊西斯也无法将他拼回原来的样子,他二十岁那年发现自己能够看透生死,但他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除了这次,他观看过无数次对异端、异教徒和伊壁鸠鲁派的处决,他知道无辜被烧死了,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知道今天见到的半红人是魔鬼的化身,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就被石头砸凹了半边脑袋,眼珠从眼窝中挤出来,脑浆紧随其后。
牧人们离开后,当地人无论清洗血渍多少次,地面仍然让人感到粘稠,走上去会隐约踩出可笑的声响,即使撒上沙土,黑色的细丝也会不断从中渗出,再撒一层,就再渗一次,修道院从此被废弃,遗忘。当人们再度想起它时,那里已经变成了一间公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