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少，还将持续多久，他忘记了数过的天数，也许是一天，或者一天不到，也许是十天、二十天，或者是一年，周围一直是水，颜色和形状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船上的故事从加泰罗尼亚修士和情妇的体位讲到布洛涅人的儿子夺回圣墓，再到圣乔治屠龙后龙血流成的十字助佑国王击败异教徒的英雄，直到没有新发生的故事供他们讲述。在此之前，死亡只是偷偷藏在费尔南身边很近的地方，但在海上，它第一次展露了自己的身姿，船舱就是棺材，也许人们会老死在里面，也许船早已沉入海底，费尔南向主乞求的只有陆地---他后悔抛弃了自己的唯一财富和生命之源。
两个皮埃尔不再有旺盛的精神，纪尧姆也不再提起国王的金子，晕船的人已经吐不出东西，人们失去了活力，木讷地等待死后漫长的日子直到被复活，无需炙热的硫磺，他们将在四周无尽的水中受到审判，带给他们第二次的死。四十艘大型军舰以及蝗虫一样多的小船都有两层或三层甲板，里面的人在受着同样的煎熬，只有水手们乐此不疲，像鱼一样吐着嘴唇呼吸海风，海水在皮肤褶皱里留下盐渍，忒堤斯的子孙注定无法离开大海，在陆地上待得太久会因脱水而死。发霉的面包给费尔南带来幻觉，藤壶和船蛆蛀穿船底后爬进船舱，吃掉了正在祷告的马夫，周围人无动于衷，因为他们并没有看见没有发生的事，舰队被旋涡拖进深渊后又奇迹般地爬回海面，避开浮着海难尸体的龙骨残骸和潜藏在里面的鲨鱼群，多日以来的祈祷收到了回应，不远处透明的阳光穿过乌云形成航道，引导他们驶向梦寐以求的陆地。
主的考验是如此恰到好处，在费尔南即将绝望时总会赠给他光芒，每一次痛苦都比以往更加疯狂，每一次奇迹也更加甜美，没有人能摆脱这个循环的诱惑，泥土散发着芳香，岸上的人们纷纷躺下或趴在地上，让自己最大限度地接触大地，享受这不会持续太久的快乐。这片大地上同样也住着人，教堂周围有耕地和集市，渔民说着一种神秘的语言施展巫术，能让乐器自行演奏，穿条纹衣服的小丑正被处以私刑，数不清的婴儿出生、受洗和夭折。但不是所有人都通过了主的考验，尸体被成批抬出船舱，他们死前没能看到陆地和这些景象，实际上从伊比利亚半岛起航的另一支舰队连同船上的圣象早都去喂了鱼，活下来的人无法尽情欢笑也不能放声大哭，主让他们的心变得坚硬。梅尔切克弩手告诉幸存们这里并不是东方，船还会出海，为他们寻找下一次死亡，这个消息让人们失落而恐惧，像是刚被拔出的匕首又捅进伤口里，虽然止住了血，但带回的也不是生命。
朗香镇的朗香刚下船就寻找热安的故事去了，他不知道这次靠岸只是军队为了等待一些等不到的盟友，挫折没有使虔诚的国王放弃，舰队继续向下一片没有水的地方出发，朗香没能赶在出海之前回来，他被当做死者唱进了两个游吟诗人的争论诗中，就像他不带情绪地讲述热安的故事一样，但愿他已经找到了故事的结尾。
随着水面由绿色变为蓝色，最后变成深不见底的黑色，人们再度安静下来，继续回到还未完成的考验当中，尸体每天都在增加，幻觉侵扰着费尔南的精神，多神教复仇的鬼魂爬到甲板上，他们没有眼睛和头发，缺失了一千年祭品的烟火让他们瘦弱不堪，无法生育，只能掠夺来往船只上一神教徒的婴儿，鬼魂湿滑的触摸伴随夜晚的寒冷穿透衣物，日间酷暑和海盐的吮吸让船员们同坦塔罗斯一起渴死，日复一日，直到他们看见一片火焰在海面尽头燃起，实际上那是陆地最坏的一种形式---沙漠。船离岸边越来越近，火焰逐渐凝固成石头，这里没有教堂和集市，农田被撒满了盐，长不出任何东西，曾经的神杀光了自己的子民，只留下一排没有头的雕像作为初来者的向导。
人们开始生病，很快就接连死去。面包和酒几乎全都已经变酸，只能生火烤蜘蛛腿和蜥蜴肉，挤羚羊尸体里渗出的水，食物越来越少，但病人拉肚子和呕吐的次数却越来越多，接着喉咙里开始渗血，然后是鼻孔和眼角，最后全身布满淤斑和溃烂，牙齿脱落殆尽，像是伪信者偷吃了生祭用过的毒肉，受到肉体上最残忍的刑罚。首先死去的是国王的儿子，他因主的愉快而降生，也因主的不悦而死亡，之后是骑士，然后是扈从，接着是雇佣兵，市民和农民，仆人，乞丐，最后是下等人和牲口，费尔南因为饥饿和高温嘴里生满溃疡无法说话，但身体还很健康，纪尧姆双腿已经完全瘫痪，他无法睁开眼睛或者发出声音，微弱的气息被旷野上的热风吹散，让费尔南无法断定他是否还活着，直到伊卢特的皮埃尔看见蝇群往他头发上和指甲缝里产卵，借来的纸张残页在他胸口放了一会儿后被费尔南拿走，同时拿走的还有朗香这个名号。
最后一个死去的是国王自己，高烧煮沸了他的唾液和眼泪，像嘴里和眼睛里被灌入铅水，他用触摸救治过无数人的病，却没有手能治他的病，他有自己的领土，有庞大的财产和债务，流着纯净的血，有众多高贵的兄弟姐妹，是穷人的朋友，但此时没有人来救他免于一死。国王病死的消息没能成为秘密，军队一片混乱，死去的人比活人更有精神，他们不用吃东西也不会生病，只是一直在活人耳边说话和吹气，必要时再在背后轻轻推上一把，就能让活人们发疯、打架、四处流窜、最后死去，以此增加死人的数量，费尔南想起了胖僧侣，他后悔抛弃了红脸先知，没能被解救的国王同样也只能抛弃他。
队伍从靠岸开始直到现在还没有向圣地迈进过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