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费尔南低估了渡海的惊险,要是知道自己第二天会如此接近死亡,他在出发前肯定没有心情听外乡人讲故事。和追随胖僧侣的那群由穷人和乞丐组成的乌合之众不同,这些高大漂亮的外乡人是来自北方的军人和绅士,虽然一路上有农民加入,但不足以遮挡军队本身的光芒。而跟在这些上流社会观光者后面的,仍然是一大群妓女、小偷和骗子,无论在哪里,永远都不会缺少的便是他们,这些古老而顽固的职业是人们聚集起来的根基,即使主降下灾难烧尽城市和农村,人们都死光了,那些有幸逃走开始重新繁衍增多,遍满地面的,一定不是进得了琐珥的义人,而是这些不该存在却又不得不活着的可怜人,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奄奄一息,一旦聚集起来又生机勃勃。
在人群中纪尧姆和费尔南遇到了另一个朗香,从朗香镇来的朗香,他原本有自己的名字,但在一次喝醉之后被他忘记了,那时他刚跟随队伍不久,周围没一个人记得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从朗香来的,索性就叫他朗香,他一直混迹在小偷和骗子之间,却说自己和他们并不一样,又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人。虽然忘记了名字,但其它事情可一点都没忘,他记性惊人,能记得看见过的所有人和听说过的所有故事,也记得热安。“那时候还没有城市,人不多,还有很多荒地,热安不是朗香人,他是从更北边的地方来的。”朗香声音浑厚,胸腔像一口铜钟,听众丝毫不用担心周围的噪声,“他父亲是香槟呢绒商兄弟会的成员,除此之外还和教会做过蜡的生意,有说是因为贷给教会太多钱,教会不想还了,也有说是兄弟会被一个讲日耳曼语的对头诬陷,反正最后给判了死刑,被市场警卫煮死在锅里,这就是北方的法律。”朗香眼睛里没有气愤或者同情,“热安和其他呢绒商人一起往南逃,离开香槟之后,热安觉得已经够远了,准备就留在朗香,直到四个布鲁姆人因为谋杀了大主教也逃到那儿,他才发觉还是太近了,还得继续向南,没想到他竟然一直往南到了海边,真想知道后来是不是又逃到海对面去了。”朗香非常高兴故事变得完整了一些,说不定自己在渡海后能找到故事的结尾,但纪尧姆和费尔南对热安的印象却越来越缺失,他们开始怀疑热安是不是真的死在农克莎,甚至于热安到底有没有去过农克莎。
同行的皮埃尔不知道热安,对他来说这只是个平常的故事,伊卢特每天都会发生,也很快就会被忘掉,但布鲁姆人皮埃尔的经历却令他很感兴趣,这是个刚取得大学生资格证的年轻人,本来准备在成为博士之后进入法学院继续深造,却阴差阳错来给军队做随营记录员,为了显示自己精通拉丁文,他特地将名字由彼得转写成伯多禄,但不识字的骑士扈从还是只能念出皮埃尔的发音,他多次纠正无果,最后索性接受大学生这一称呼,在他的讲解下,伊卢特人知道了这个名字原来是石头的意思,可惜大多数同名的人都将在无知中死去,一生也无法懂得自己的名字。
两人成了一对怪异的朋友,其中一个人还分不清施洗者约翰和使徒约翰,把他们都当成了福音书的约翰,而另一个人作诗的速度比讲话还快,曾私下将《会饮篇》翻译成三种文字,相同的名字牵引着他们,就像两个不同信仰的人有同一个神。伊卢特的皮埃尔总是把知识和钱弄混,他以为大学生和教师就像骑士或者富人一样,有土地和佃户,有装着金子的箱子和十几个不知道母亲的儿子,而眼前布鲁姆的皮埃尔却穷得像个乞丐,他替教士做抄写挣得钱太少,只能选择买书或者付学费其中一项,这让他不得不离开租房露宿街头,用房租去支付另一项,但对学术和荣誉的热情仍推动他在窘境下躁动不安,渴望冒险,他曾穿着借来的波兰那和被安插在神学教席的主教走狗辩论,也在双陆棋局上用标准的当地方言和对手吵架,还参与过维护教职的集体斗殴,用拳脚弥补学问不能企及的力量,他从不怀疑经文里的字符,却又痴迷于危险的形而上学。既然布鲁姆人没有土地和金子,那伊卢特的皮埃尔就找不出自己和大学生的任何区别了,他也喜欢双陆,不论输赢都能在酒馆里打架,自从跟随军队后常常和其他穷人一样露宿野外,他憧憬写有字的东西,刚花大价钱买下一张用失传秘法制作的纸,不过对他来说这暂时是一件用处有限的遗物,只有临死前会在额头或胸口放一会儿,在节日集会上他总是带着花和武器跳舞吸引女人,贫穷而且欢乐。
也许有人还不愿相信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是如此相似,那么看到军队在格罗尤谢渡海前的景象,任何人都会明白在主的微笑面前,所有人的哭泣都是一样的。即使骑士们的甲胄盛满阳光,贵妇们互相替对方捉头上的虱子,绅士们的威武在紧绷的裤子上展现,此时的悲伤也同平民和贱民毫无区别,赎罪券能赎回灵魂,但无法赎回尸骸,人们哭嚎着亲吻着脚下的土地,用布包一捧故乡的泥土,准备洒在即将堆起的坟墓上,如果有幸能回来,也将带回圣地的泥土留给自己还没挖成的墓穴,他们同样兴奋而快乐,因为正要向主光脚站立过的地方出发,妓女眼中的泪水像圣马太受难时流下的,乞丐脸上是不可战胜的安详笑容。
海上的路途和冬天的黑夜一样漫长,有足够的时间让口才好的人脱颖而出,每天都有无数个故事发生和讲述,之后被遗忘,故事的残酷就在于我们能通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对面的人却不能通过故事看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