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尧姆第四十二次听完了红脸僧侣的精彩布道,他早已能把整个演讲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这四十二次演讲胖僧侣没有改动过一处,一切都一模一样,甚至在讲到“就请他们约束一下自己的舌头,把耳朵借我们一用”时,他一定会打一个喷嚏,从无例外。纪尧姆耐心地回味每一句箴言,他每次都坚信这一次演讲一定和以往有所不同,救赎之道常在不经意间溜走,影子逃跑后,真理浮出水面,字句让路,精义走到前面,他从未被失望击垮,他早已习惯于失望与等待。终于,在第四十三次演讲中出现了转机,胖僧侣用骄傲的言辞讲述了自己在泊修码与国王母亲会面的详细经过,他连续朗诵了十首漂亮的拉丁文诗歌来赞美那位女士的雍容与典雅,这串山间溪水般的六音步诗行足以让奥维德和普罗佩提乌斯的句子全都黯然失色,可惜在场的牧人们没有一个懂得拉丁文,他二十天呕心沥血的成果被当成中了邪的胡言乱语,只有主知晓了胖僧侣的满腔热情,纪尧姆耐心倾听,他希望找回乌德戈利亚春市帐篷里品尝到的纯净音韵,但却不得不承认在真正剔除含义之后,不论咿呀低喃或者噫吁高唱全都是聒聒噪声,就像公鸡在打鸣。
演讲变得比以往更长并且更愚蠢了,纪尧姆盯着面前打瞌睡的驼背矮个子,目光逐渐拉长,眼神蒙上空洞,关闭了耳朵,心中无端蹦出埃瓦里斯特这个名字,“没错,他一定叫埃瓦里斯特,不,应该叫安布鲁瓦兹”,几度犹豫之后,他最终决定驼背地主叫安布鲁瓦兹。接着,纪尧姆肆意回忆了安布鲁瓦兹戏剧性的前半生,他本不应该如此矮小,若不是因为出生时助产婆不小心捏断了婴儿幼嫩的背,从此他再也没直起过身体,学会走路的第一天,可怜的人又被驴咬掉了半只耳朵,剩下的半只则冲破耳骨的束缚,长成一片肉坠,十五岁生日那天,安布鲁瓦兹迎娶了一个比他高两个头的女人,新婚夜里用早熟的羊雾(自行和鞋)给予新娘壮年男人都不能给予的快乐,父亲死后,作为其唯一后代,安布鲁瓦兹合法拥有死人带不走的财产---房子、二十阿尔庞葡萄园和十阿尔庞分成租地,这足以让他衣食无忧,可他茶饭不思,觊觎小自己一岁的继母无法入眠,妻子已为他三次怀孕生下三对双胞胎,黝黑和松弛令他乏味,他怕等到继母不再饥渴,自己的宝物不再雄伟时徒然后悔现在的延宕,良知啃咬着他的灵魂,他不敢向主祷告,在遇见胖僧侣的前一晚他妄图用死亡来证明自己的纯洁,但主的仁慈为安布鲁瓦兹指明了救赎之道,他将踏上苦行,他终会得到解救。
恍惚之中,安布鲁瓦兹被惊醒了,纪尧姆也因为安布鲁瓦兹的惊醒而被惊醒,才发觉此时胖僧侣口中已经不是鸟语,而是卡斯蒂利亚慈母对国王深切的爱与悲痛,国王的母亲给牧人以希望,也把牧人当作自己的希望,“当真理蒙上阴翳,责罚接踵而至,我们因罪把这光变得黑暗和混乱,国王需要你们,教会需要你们,主也需要你们,陈腐的恶将要被祛除,如同巴多罗买剥皮殉道,坦塔罗斯愚弄伪神,懦夫还在享受肉与蜜,圣徒早已与圣血和圣体同在,道与他同在,也与你们同在,荣耀归于他,直到永远。”红脸僧侣的脸胀成紫色,牧人们浊泪满面,纪尧姆浸淫在奇迹里,言语是对奇迹的亵渎。
片刻沉默之后,欢呼声淹没了全世界。队伍在离开泊修码后迅速膨胀,纪尧姆很难把眼前的壮观景象与不久之前的两百个乞丐联系起来,尖下巴的游吟诗人说现在至少有一万人,比十六前回到格罗尤谢港口的士兵还多,他已经写了一首一万行的武功歌来描绘自己正在经历的奇迹,纪尧姆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牧人同行,也不知道一万到底是多少,但他的确没见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又哭又笑,如果不是主的意志,就一定是魔鬼的诱惑了,否则人们不会如此癫狂,遗憾的是纪尧姆现在并不知道是后者造成了这一切,主仍然需要被解救。
当天下午,有两个疯牧人做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愚蠢行为:他们向麻风病院里扔石头,砸坏了圣母像,圣母的头颅磕在地上,一只耳朵脱离了脸颊,苦难来临,圣容垂满怜悯,正如她一直以来那样。顷刻间,一拥而上的人群把这座十字型的收容所踏成了平地,所有房间都被砸开,墙被挤塌,二十四个病人被吓死了二十三个,可怜的神父被踩死,发疯的人们在废墟上跳舞,嚎叫着“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并大声赞美主直到筋疲力尽。纪尧姆企图问那些还没来得及发疯的人这是怎么了,口干舌燥后发现只是徒劳,自己嘶哑的声音和酒馆里的沙漏一样无力。教堂钟声敲响十二下,人们开始重复昨天的生活,牧人们寻求清除疲惫的狂欢,商人和妓女们早已准备好迎接这笔难得的生意,农民们则无动于衷,除了主显节和圣枝主日以外,他们不参与任何娱乐活动。
翌日,队伍照常赶路,纪尧姆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终于弄清楚前一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没弄明白为什么。他的心绪很少清醒,不过现在更加混乱,他不明白那两个人为什么会砸毁圣母像,也不明白其他人为什么会紧随其后,疯癫传播得太快,消失得太突然,没有人来阻止悲剧,因为没人认为这是一场悲剧,现在一切都不见了,人们像被阉割的公鸡那样,忘记了打鸣,转而去孵化鸡蛋,纪尧姆没有质疑任何人,他从来不会去质疑别人,他知道其他人并没有疯,疯的是自己,他必须沉默,否则魔鬼会找上门来。纪尧姆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为何到此的。
安布鲁瓦兹没有跟着队伍走,他还有二十阿尔庞葡萄园要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