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也是不信主的。费尔南是个弃婴,也许是他母亲认为从耳朵一直覆盖到大腿的胎记是魔鬼所赐,也许是他父亲认为不停咯血却从不啼哭的婴儿活不了,或许两者都有,总之,他被遗弃了,就裹在半张麻布里。美目的雅克发现这个可怜的东西时,麻布上满是尿渍形成的黄色斑块,婴儿的手腕和脚踝全都被沤烂了。
雅克是个老好人,在他年轻的时候,农克莎几乎所有新房子都有他的功劳,他保持着原始的热心与健壮,身上总散发出新鲜牲口粪便的清香,请他帮忙只需要一顿有肉的正餐,什么肉都行,雅克甚至在一个因为没有人使唤他而过度闲暇的冬天,拿着农具挨家挨户动员男人们重新开凿一条下山的路,打破被世代囚禁在此的僵局。
那条唯一的绝路从创世大洪水退去后就已经存在,路的最窄处被他们叫做“针尖”,不到一肘宽,长两斯塔迪亚多一百肘,刚好在半山腰,从这里返回山顶需要走上半天,而继续前进就一定会掉下山摔死---这点毋庸置疑,它将农克莎第一代居住者困在此处,一直繁衍出现在的村庄。随着先祖血液一起传给后人的,还有对这条无法走完的路的绝望,并且在一代又一代的出生与死亡中被逐渐加深,以至于变成一种本能的恐惧,一种无需教授的习性,的确偶尔会有人浮现出回光返照式的勇气,带上水和食物寻找路的终点,但很快就会被扔去喂山下的秃鹫和乌鸦,也许这些怪鸟还会从看不出形状的尸块里翻找出面包屑和猪肠干,不知道它们更偏爱熟肉还是腐肉。
但雅克轰轰烈烈的计划还没开始就被迫搁置了,动工前一天他突然在平地上跌倒,扭伤的脚踝肿得和大腿一样粗,这让他不得不放下一切目标躺够了半个月,靠着其他人的帮助吃饭和睡觉。挫折迫使他承认自己确实有些疯癫,也让已经拿起开路工具的人们长舒一口气,从此农克莎再没有人提起过此事,开路工程就这样不了了之。伤痛痊愈后,随着健康一起回来的还有雅克的热情,但知识和智慧却迟迟没有出现,他始终没能学会拼写自己的名字,无论傅科神父怎么纠正,他总能想出新的错法,仿佛造物者正借托雅克的双手,从拼错的名字中诞生出全世界所有词句,最终傅科神父找到了问题的所在,他把对方的名字从野种雅克改为美目的雅克后,拼写错误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要有美,”神父骄傲地说,“这才是朗香的解决之道。”
在傅科神父的祖父十岁大时,沿着那条无法下山的小道,爬上来了一个自称为热安·朗香神父的年轻大个子,如同一道自世外降下的晴天霹雳,让习惯了无数代囚徒生活的农克莎人不知所措,在听过来者讲述途中种种异象怪谈后,结合当初第一代先祖被困于此的传说,以及他们自创的一套神鬼寓言,一个简单的信念被更加根深蒂固下来:针尖是一个单向通行的路口,谁都可以毫不费力地上来,但永远也别想再下去。文明之初总是如此,再无知的地方也存在类似宗教的原始混合物,但人们仍需教化,部落式的诸神在主面前是何等无力。起初,农克莎所有人都拒绝信主,原因是没有什么教条比本地宗教更缜密、更实用了,直到热安颂以福音,治愈了随家族姓氏传播的狂笑症,缩小了无法排便婴儿肿胀的巨腹,消退了高烧和麻疹,教表兄妹们用不凝草汁液避孕,为每一样他们叫不出名字的事物取名,指引死去的盲人找到往生入口,人们才意识到改正信仰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很快,随着对剧变产生的震惊在理智中恢复成恐惧,强烈的希望---或者说欲望,又让恐惧转化成好奇。热安不经意间的讲话常常超出历代农克莎人认知的总和,村民们根据热安的描述,竭力幻想山下会飞的老鼠、让水往高处流的轮子、撒上一点就能把腐肉变成新鲜肉的粉末,以及更多他们贫瘠想象力无法胜任的东西,一场不谋而合的逃离在暗中被顺利实施,导致村里大半不到三十岁的男人被送去喂了鸟,热安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为挽救正从衰老走向消亡的农克莎而辗转反侧,甚至不惜发展到赞同乱伦的程度,好在男人们为死亡做好准备的时候,女人们已经为男人的重生做好了准备,主默许热安使用一种秘而不宣的方法,迅速让新生儿的集体啼哭驱散了丧亲者的悲痛,农克莎又再度年轻起来。
热安的创造力如同此地唯一那口水井一般,他的智慧从未干涸过。他用余生将农克莎的建筑学推进了数个世纪---一间砂岩教堂断续经历几十次雨季旱季交替后终于竣工,就镇压在本地宗教的祭坛废墟上,地基下至少有一千二百头牛长眠于此。热安已经无法估量,崇拜伪神到底对农克莎聊胜于无的农耕造成了多大摧毁,他庆幸主指引他来到这里,这个主曾经最不愿眷顾的角落。
在此之前,热安已经去到过无数没能让他留下的地方,丰富的经历没有迷惑他,反而使信仰更加笃实,他在盲山时染上叶黄症,四肢近乎枯萎,病愈后却仍健壮如初;又在楼烦遭遇沙暴和骑兵,那些眉毛头发胡子一样长的人以蝎子为食;若不是神职在身,他在基辅罗斯恐怕已经是二十个异母兄弟的亲生父亲了。最终,热安尽了主拣选他时予以的责任,五十九岁死于刀伤,死时整条胳膊都是绿的,没人相信这道拇指长的伤口能杀死一个从不生病的汉子,但主却另有打算。葬礼上,年轻的普林尼·朗香将羊皮卷置于热安胸膛,为热安反复赞颂:“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唯主之语,永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