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尧姆·朗香最终也没能去朝圣,他明白这是主的惩罚。
纪尧姆本以为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可怕经历之后,他会回到乌德戈利亚,在那里任凭自己腐烂发臭,他感到这潭死水像一口巨大的漩涡加速吞噬着自己,就像涨起的潮水在退去时被拖回幽暗的深渊。在那年圣徒砍头节过后不到半个月的一天傍晚,乌德戈利亚迎来了一群外地人,这次不是商贩,而是由三个地主带领的两百多个农民、牧民和乞丐,他们自称“牧人”。牧人们簇拥着一个红脸胖僧侣,不在乎这团肉堆嘴里飞溅的唾沫已经打湿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乌德戈利亚所有人都来了,纪尧姆也不例外,就在那口被歌咏的泉眼前方的空地上集会,当地人兴致勃勃,不少外地人却憋得面红耳赤,好在这位胖僧侣并不嫌恶这股熏天臭气,在两次教堂钟声之间涛涛不绝地讲述他所受的启示。纪尧姆和其他人一样,隐约感觉自己浪费了半天时间在这个不太明白也不太美丽的演讲上,他听到了一大堆名字,也许是人名,也许是地名,可能是饲养了国王最肥壮的战马的马夫的妻子,或者是王后钟爱的那位制衣匠的兄弟受洗的教堂,也许什么都不是,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从这番云雾缭绕的叙述中猜测是国王遭了败仗,成了囚徒,但纪尧姆没有向旁人求证他的理解是否正确,也无意去解救国王,集会散了以后,没有谁再讨论这件事了,显然无人对此感兴趣。但演讲中有一句话紧紧抓住了纪尧姆,并且他坚信自己绝对没有听错,那个胖僧侣说完“复兴!救赎!”之后,突然瞪大双眼,眼珠缩成一对小黑点,噘着紫色的厚嘴唇,停顿了一下,高声迸出:“我们将要去解救主!”
纪尧姆不明白主为什么需要被解救,更不知道该如何去解救,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应该说是从来没考虑过去考虑这些问题。他不感到疑惑,而感到震惊,他不知道是自己过于卑微还是红脸僧侣过于神圣,他觉得自己和胖僧侣才需要被解救,不,他又觉得不需要,至少自己是不需要被解救的,因为自己并没有苦难,既然没有苦难,又能被如何解救呢?主也没有苦难,纪尧姆相信。倘若主真的有苦难,那又会是怎样的呢?他无法想象主若不是全能的将会有什么后果,他不敢再去想象了,害怕大地突然因此而崩塌,只留下一片火湖。但纪尧姆很快又恢复了镇静,他发现完全没有必要用这些问题来难为自己,因为它们毫不实用,就像去思考如果主没有创造世界会如何一样不实用。
第二天是礼拜日,纪尧姆决定离开乌德戈利亚,葡萄园主认为自己失去这样一个优秀的劳工是突如其来的巨大损失,所以他把还没付给纪尧姆的工钱作为损失的补偿留下了。不过纪尧姆似乎不太在乎,他说自己的心思全在胖僧侣的演讲上,周围人大多不能理解他,却又同情他,实际上这个搪塞人的借口连纪尧姆自己都不好意思相信,他对胖僧侣的激情根本是不敢苟同的,他现在无意也无法去解救任何人,而他决定加入这群牧人的本意,其实是在听到胖僧侣说他们将朝东面走后,他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牧人们将去往圣地。好像从一开始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只是没有人告诉他,他也没有向其他人提起而已。当纪尧姆在忘记年龄的岁月里回忆起现在时,将费解于自己毫无根据的偏执和狂热是如何产生的,和疯子全然没有区别,当然他现在也不知道,所谓的朝东面走就能到达圣地,实际需要走过路,足有生到死的四倍那么远。
纪尧姆没想到乌德戈利亚竟然有四十个人加入了牧人的队伍,其中还有五个是当红妓女。他本以为这潭死水不会再流动了,他断定这些人都疯了---他们自以为自己能解救主---就像别人也这么认为他一样,不过让他更加意外的是伊施波设没有任何同行的意思,纪尧姆觉得就算自己没有选择离开,伊施波设也会义无反顾地追随胖僧侣。伊施波设没有到过圣地,他曾说愿意用自己二十年的生命换取一次去往圣地的机会,不过很快便认为这个代价太大,于是改成了二十年的全部工钱,但细想还是觉得不妥,最终伊施波设决定为此付出死后二十年灵魂的痛苦,他觉得这个代价非常合适,就不再做改动了。纪尧姆没有去说服伊施波设,他并不关心别人怎么打算,现在他也无心思考其他任何事情,狂喜在他身体里冲撞,“这是主对我的眷顾,这是主对农克莎的眷顾”,纪尧姆真希望农克莎所有人都能知道主正在向自己显现,他坚信这是苦行带来的回报,毫无疑问红脸僧侣是一位真正的先知,只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能懂得他所传达的启示,但纪尧姆懂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
牧人们离开乌德戈利亚后,只行进了一天就停下来了,这让纪尧姆感到相当不满,他一度想去询问胖僧侣还有多久才能到达圣地,却又认为急躁是一种虚伪的轻浮而沉默了,纪尧姆后来非常后悔自己的沉默,可他的理智否定了这个后悔:即使红脸僧侣对主起誓队伍绝不去往圣地,自己也不可能因此而回头,狂热的人不会因为任何冷漠而匆匆浇灭热情,只有被烧得只剩下灰烬时,才会自然熄灭,并且再也无法被点燃。可怕的日子开始了,如果说纪尧姆从未感到过幸福,那么至少从这一天起,他感受到了痛苦,比下山那天马可给他的痛苦,更加让他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