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都洛阳,大将军府。
曹爽在正堂接见了几个散骑常侍、尚书、尚书郎,处理了一些朝中内外的琐碎事情之后,众人便各自处理手头事务去了。
此时此刻,曹爽正手执一杆狼毫,展开草纸,打算写一封亲笔信,送去扬州庐江郡文钦的手上。
在听说了诸葛诞在扬州的举动之后,曹爽并没有感到愤怒,反而非常欣赏诸葛诞的做法。
他虽然非常的喜爱文钦,但并不代表他对文钦狂傲犯上的性格也完全包容,只不过文钦与自己是同乡,关系较好,并且文钦又有万夫不挡之勇,因此曹爽才对他亲眼有加。如若文钦能够将自己的性格进行收敛,曹爽自然会更加满意。
而如今诸葛诞与文钦斗智斗勇,彻底将文钦收服,这对自己在扬州的统治来说,自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曹爽同时也担心,粗暴的文钦会因为这件事情对诸葛诞怀恨在心。因此曹爽这才会写一封亲笔信,来告诫安抚文钦。
不一会儿,曹爽便写好了这封信,并将它交付给了亲信。
另外,诸葛诞三番五次的向自己上述扬州校事不得力之事,曹爽自然也不敢大意。自祖父武皇帝曹操时起,校事官不仅权力甚高,办事能力也是十分可靠的,像此番扬州接二连三出现的这类问题,自己从来还没有遇到过。因此曹爽打算把兼任校事官的侍中何曾叫来,亲自和他谈谈。
不多时,何曾收到大将军的传召,立即便从侍中寺匆忙赶到了大将军府。
一见面,曹爽便热情的拉着何曾的手,亲亲热热的寒暄起来:
“颖考呀,孤可算是见到你了,咱们俩各自忙于公务,也快有个把月没有见了吧?”
何曾笑道:
“大将军记性真好,曾自上次与大将军一别,已经月余没有来大将军府上拜访过了。”
曹爽一边拉何曾来到了堂内,一边笑着说道:
“颖考呀,还没有用过早膳吧,知道你饮食讲究,这是孤特意命人准备的驼蹄羹,你不妨尝尝。”
何曾虽有纯孝之名,但平日里饮食上却奢侈无度,这驼蹄羹虽然极其珍贵,在整个洛阳也没几个人能吃的到,可是何曾其实早已司空见惯了,因此此时他其实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食欲。
只不过这是大将军亲自安排的宴席,何曾不敢表露出真实的想法。并且大将军此时吃的津津有味,如若他露出不满意的神色,岂不是结结实实的得罪了对方?
因此何曾此刻只能一边称赞,一边食用。
不多时,二人用罢了早膳,曹爽命下人撤了宴席之后,这才开口说起了正事:
“颖考呀,其实今日孤叫你来,的确是有事要问问你。”
何曾立即俯首道:
“不知大将军所问何事,曾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曹爽点了点头道:
“颖考,扬州诸葛府君,已经上任有一段时间了。孤先前为了方便他办事,还特意命颖考你安排了几名得力的校事给他,你可还记得此事?”
何曾一听这话,脸色微微一变,但他马上就恢复了常态,并且俯首说道:
“回禀大将军,确有此事,卑职没有忘记。怎么是那几名校事办事有了纰漏吗?”
曹爽并没有回话,而是点了点头,继续看着何曾,只不过,此时曹爽的眼神中很明显少了几分热情,增添了几分冷意。
何曾此刻心情紧张到了极点,他立即回话解释道:
“启禀大将军,卑职每日在侍中寺,事务实在是非常繁忙,卑职知道大将军是因为信任卑职,这才将这校事府交给了我,不过,如今底下已经出了问题,卑职自然不敢再强行占着校事官这一要职了……”
曹爽心中,此刻已经明白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事实。这个何曾要么是确实忙碌以致力不从心,才出了纰漏。要么就是他已经与司马家有染,这才会利用校事暗中掣肘诸葛诞。
曹爽明白,如今不是撕破脸皮彻查的时候,因此他选择再相信何曾最后一次。
毕竟都是曾经一块在东宫,陪着先帝摸爬滚打出来的兄弟,曹爽并不想就这样失去何曾。
明白了何曾的想法之后,曹爽只能默许何曾的建议。
这段时间,曹爽亲自上手,处理了许多琐碎政务以后,颇感疲累,因此直接将大堆条陈与策令交由何晏、邓飏、丁谧,以及麾下的一众幕僚去处理了。自己只负责去决策一些大事。
因此,曹爽今日也算清闲无事,因此他在后园摆了酒宴,打算与诸弟以及众参军、长史、门客们宴饮一场。
顺便,曹爽也想问问大家伙,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来担任抚军校事一职。
不多时,席间众人都已到齐。酒过三巡,就在众人兴致正好的时候,一名府上家兵来了后园。
“启禀大将军,昌陵侯求见。”
“哦?泰初?”曹爽此时喝的微醉,双颊泛红,他举着酒樽大笑道:“他来的正好,快叫他一同入席,与我等一同畅饮啊!”
“启禀大将军,昌陵侯说,他有事情,要与大将军单独商议。”
“你去告诉泰初,在座诸位皆是自己人,有什么事,让他直接进来说便是,无妨!”
“唯。”府兵领命,便出园传话去了。
不一会,众人便看到一袭白衣、大步流星的夏侯玄来到了后园,步履铿锵的他似乎带着一丝怒气,以至于身上悬挂的玉佩玉环皆相互碰撞不止,发出悦耳的“叮咚”之声。
“大将军,在下有要事与大将军详谈,还望摈退左右!”
曹爽看到夏侯玄的神色,不禁一怔,感觉对方情绪似乎有些激动,他怕等会产生争执,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因此摈退了参军长史众人,只留下了几个弟弟。
“泰初这是怎么啦?”曹爽满腹狐疑,不禁皱眉问道。
“大将军,玄斗胆问一句,年前兖州陈留郡办军屯、迁民入冀州魏郡的事,是不是大将军亲自委派人办的?”
夏侯玄此刻存着满腔怒火,表兄曹爽上台之后,夏侯玄原本无意参与党争的潮流,奈何自己凭一己之力无法搬倒司马家、替死去的亲友们报仇,因此只能依附于曹爽,可是如今,曹爽所作所为似乎完全忽略了民生,只是一味的争权夺利,自己如何对这个表兄不失望?
曹爽见对方实在无礼,委实是有些过分了,他冷哼了一声,倨傲的回答道:
“是孤办的又如何,难道孤哪里得罪了你不成?”
“大将军可知,陈留郡数千户人家迁至魏郡,流离失所,大将军无半点补恤不说,月前遭遇地震之灾,竟也无动于衷,任凭灾民四处流离,却是为何?!”
曹爽即便再倨傲,此刻面对夏侯玄的正气凛然,也不禁心中大愧。他当初只是听从了邓飏丁谧之谋,打算占据陈留以图利,哪里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变故。
此刻身旁无外人,他心想,不如先向表弟服个软认个错,再派遣人去陈留安抚灾民,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
毕竟夏侯玄才能非凡,自己不能就这样与他闹掰。
就在曹爽打算好言相慰时,夏侯玄情绪却有些失控了。夏侯玄厉声说道:
“天下人原本对大将军寄予厚望,可是没想到君侯却行此悖德之事,实在令天下臣民寒心!”
曹爽本就有些微醉,此时一听夏侯玄说自己是“悖德”之人,不禁气往上涌,怒火攻心,他捞起案上一只酒樽,便朝着夏侯玄砸了过去,所幸这一砸准头不好,并没有伤到夏侯玄,他歇斯底里的朝着夏侯玄吼道:
“夏侯泰初,不要以为你名声大,就了不起,不把我这个表兄放在眼里!不要忘了,孤才是大将军!”
夏侯玄没想到曹爽居然不知悔改,也气愤非常,他将自己写的劝谏竹简重重掷在了地上,大袖一卷便转身离去了。
曹羲见夏侯玄情绪失控,生怕他与大哥有了嫌隙,急忙追了出去,打算解释劝慰一番。
夏侯玄到了前院,看到了一旁窃窃私语的邓飏、丁谧二人,他义正辞严的对两人道:“邓玄茂、丁彦靖,希望你们以后办事,少谋些私利,不要因为你们的贪心与失误,而陷大将军于不义之地!”
邓、丁二人此刻心中疑惑,不禁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过了半晌,曹爽气倒是消了大半,自己的兄弟里面,就数姑父家这个夏侯表弟脾气最倔。
而且表弟不论是在朝中、军中,还是在那些士子中,皆负有盛名,甚至就连那些太傅党的大臣,也都对表弟颇为赞赏。
更何况夏侯玄所说之事,确实是自己的纰漏,自己应当听劝。
不论为公为私,曹爽觉得,自己都应该派人去向表弟认个错。
他叹了口气,躬身拾起了被夏侯玄摔落于地,散成一根根竹简的书卷。
“这小子,文采倒是越来越好了。”曹爽看了夏侯玄的奏表谏书,气算是彻底消了。
“来人。”
“卑职在,大将军有何吩咐?”
主簿杨综来到后园亭中。
“杨综,你去下令给邓飏、丁谧他们,就说命他们从府库中自行调钱粮,前往冀州魏郡、兖州陈留去赈灾,安抚灾民,如若办不好,孤重重责罚。”
“诺。”
“还有,你再派人去告诉孤三弟一声,让他代孤去给昌陵侯赔个不是。”
“卑职明白。”
主簿杨综躬身行礼后,正打算退出后园,曹爽此刻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又立即叫住了他:
“且慢!杨综,待会见了三弟,不要忘了再嘱咐他一件事,叫他问问昌陵侯,抚军校事一职,他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
昌陵侯府内,夏侯玄仍是余怒未消,此刻正坐在案前出神,皱眉发呆。
“夫君,消消气。”李惠姑为丈夫端上一盏清茶。
鲁仲雄、鲁燕兄妹二人也明白,今日夏侯玄与大将军曹爽争论,究其原因与自己二人脱不了干系。
“泰初,抱歉,都是我们兄妹二人害的你和大将军闹翻了,仲雄在此给泰初赔不是。”鲁仲雄越想越觉得羞愧,竟直接朝夏侯玄跪了下来。
“鲁大哥,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夏侯玄吓了一跳,急忙搀起鲁仲雄:“我今日去劝谏大将军,并不是全是因为你们二人,于公于私,对我而言,这件事情我都会去管的。”
“君侯,安乡侯求见。”顾霆进屋道。
“昭叔?快请。”夏侯玄一听曹羲来了,扶起鲁仲雄后,立即便出门相迎。
“泰初。”曹羲朝着夏侯玄一笑道:“今日泰初所言之事,确是我大哥他有错在先。因此大哥已经命人前去主持赈灾事宜,还特意让我前来,给你赔个不是。”
夏侯玄听了这话,残存的那点怒气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将军能够知错就改,真的令人很是欣慰。”夏侯玄笑道:“昭叔,来,今日你嫂子亲自下厨,咱们兄弟好好喝两杯。”
“好啊!”曹羲欣然应允。
席间,曹羲注意到了寄居府上的鲁仲雄,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开口道:“泰初,我大哥今天还托我问你一件事儿,今日何曾辞去了校事一职,校事官无人掌管,大哥想问问,泰初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夏侯玄听了这话,眉头微皱,他细细思索了半晌之后,这才回答曹羲道:
“我这里倒是有两个精通律法、刺奸的人选,只不过此二人当中的尹模,虽然办事还算利落,可是为人略有些执拗偏激,只怕担任此要职后,会过于酷虐。因此,只能让剩下的那人来担任此要职了!”
曹羲问道:
“却不知泰初打算举荐的这个人又是谁?”
夏侯玄回答道:
“昭叔,实不相瞒,校事官一职十分重要,如若让品行不正之人担任,只怕危害无穷。我的本意是,校事官一职,要么就由昭叔你亲自来担任,要么便让彥弟或则弟来兼任。但是我又仔细思量,你们兄弟三人都负责宫城宿卫,责任重大,不能被校事事务分心,因此我思来想去,唯有荀勖荀公曾可胜任此职。一来,他是大将军的得意幕僚,对大将军忠心耿耿;二来,荀勖擅长画影图形,适合整理校事府的图册信息;三来,荀勖聪慧,十岁即可属文,可堪大任。此外,虽然那尹模本人不可重用,但听说他还有一同族兄弟,名叫尹大目,为人甚是宽厚,且武艺非凡,听说现在在大将军府上担任府兵百人督,我观其人可用。也许大将军知晓他。”
曹羲点了点头,默默将这两个人记了下来。他又转头看了看鲁仲雄,笑着对夏侯玄说道:
“鲁大哥千里迢迢来投奔泰初,泰初为何不为鲁大哥安排一二?”
夏侯玄看了看鲁仲雄,笑道:
“鲁大哥天生神力,如若进入军中,肯定能够有一番作为,但你为人过于忠直,似乎又不太适合官场。这样吧,我府上有三百家兵,二百玄甲卫,原先是顾叔一人统辖,但这些年顾叔上了年纪,我怕他身体吃不消。鲁大哥如不嫌弃,便留在我府上,执掌这五百家兵,如何?”
鲁仲雄听了这话,精神为之一振,他激动的问道:
“泰初此言当真?”
夏侯玄笑道:
“自然当真,既然鲁大哥同意了,那就这样定了!”
曹羲笑了笑,举起酒樽道:“来,泰初,为仲雄大哥晋升昌陵侯府门下督帅,满饮此尊!”
“好,干!”夏侯玄与鲁仲雄二人也一同举樽,与曹羲一块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