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到极致,伤心到极致之后,陈平慢慢地冷静下来。
肆意地挥洒自己内心的伤确实不智。现在陈平最应该做的,莫过于能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地为张丽寻一方安息之所,然后再静等刘恒为她主持一个公道。
刘家人宗族观念深厚,即使刘长杀了陈平的妻,他们这时最多也只是沉默着。
如果放在以往,任何一个三公九卿的妻子枉死,刘家人即便出于拉拢之意,也会把长安城搅得沸沸扬扬的。
陈平的眼中噙着泪,亲手一把一把地擦干净了张丽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为她穿上了寿衣,把张丽暂时安置在曲逆侯府的冰窖中,以保护好她的肉身。
陈王氏不顾陈买的阻拦,哭着问道,
“阿爷,廷尉署为何不把那个禽兽正法?还在等什么呢?
阿母就这么枉死了么?”
自从张丽没了后,陈平感觉自己的精气神就像被虚空中的某样东西给抽空了一样,他那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很多的花白须发也一夜之间尽白。
陈平说道,“不会白死的。
廷尉断案,最多只能断人生死。
可刘长的王爵还在,他伏法了之后,还是会以淮南王的位份风光下葬,然后他的子子孙孙一代又一代地尊享王位。
对于他来说,让他这么死,简直是便宜他了。”
陈平没有说出口的话就是,一定要让他像一只丧家之犬那样死去。他不是说要把陈平在意的都统统托入无间地狱吗?
能说狠话算什么本事?不言不语地做成狠事才算是真狠。
陈平心中存着数。这事,真不能就这么算了。
第三天的傍晚时分,太尉周勃来了。
他是个木讷之人,说了些往日与陈平家打交道的情景,极力渲染张丽种种贤惠的好处,然后再老生常谈,说了“人世不能复生”之类的场面话。
看陈平真正地平静下了之后,他才说道,
“军中的将士们也多为淮南王的暴行愤怒。我和昔年还在世的兄弟们,像夏侯婴他们,都在积极地做着些什么,想扒了刘长的皮,但廷尉署把他保护得极好。
从往日里的一些故旧那得来的消息,现任廷尉围,是淮南王母家这头的人。
他们也不傻,知道他行凶之后极难得善终,就寻了廷尉围把他关在廷尉署保护了起来。据说自你凶了刘长离开后,淮南王府那头就把往日搜罗到的毛毡子,还有宫灯之类的好东西送到廷尉署去了。
听说最近两天,还要在长安城里寻觅最好的美姬到牢里作陪。
平日里对这些个男男女女的事,我也不甚留意过。你说我们是不是买个得力的,让他烂牢里得了?”
周勃的话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陈平喘不过气来,但是沉郁之余,他已然有了自己的打算。他平静地问道,
“刘濞还在长安没?”
周勃有些不解,“在。除了他吴国的军队,他和他的卫队,都还在长安。”
陈平的眼睑抬了起来,“太尉,我们老兄弟一场。你说我以前有没有让你难做过?”
周勃有些迟疑,“只要不影响到新皇登基,万事好说。”
陈平这才请托道,“能不能帮忙把吴王刘濞请到我府里一叙?”
周勃有点不解,也有些为难。
刘濞是诸侯王中的实力派,陈平在朝臣中又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在代王刘恒还没有入主长安坐稳皇位前,任他再粗的线条,也知道这二人单独见面实在有点不妥,即使是在陈平夫人罹难的当口。
陈平再伤心,也没失了心智,他冷着脸对周勃说道,
“我再请求,我和刘濞说话的当口,你可以找上夏侯婴一起在隔壁间旁听旁看。
现代王刘恒即使坐上了皇位,没有个十年八年把皇位巩固得磐石一块,他即使要治现在的刘长也不得不看刘氏皇族的眼色。
刘氏皇族是个啥状况,你我这些个外臣再清楚不过。
不能让我的亡妻白死。今天是我的妻子,明天还不定会是谁的家人呢。
刘长可以,以后指不定会是刘氏族人中的谁呢。
所以,我得给新皇一个让刘姓皇族挑不出错处的理由,让刘长伏法。”
周勃依然犹豫着,“新皇初到长安,我又不通政事。他还需得你大力的支持。
可是你因为私事而废公器,置该死之人伏法固然好,天下人在你心中,又值几何?”
陈平心里苦,想自己一生为了天下,全家人都在付出,到了现在,还得舍弃掉妻子的生命和作为男人的尊严。
他刘家人,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享尽天下的尊荣与富贵,还可以公然把人命当儿戏,这是何等地可笑!
难道这就是自己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天下太平?这也太诡谲了。
陈平不甘,就算是拼得一身剐,也要把游荡于人间的恶魔拖向万劫不复之地。
他反问周勃,“太尉是想新皇作为带领我大汉走向更加繁荣昌盛的明君,还是让他一生都活在皇族和权臣的强权之下,极难有所作为?”
周勃的容色这才有所松动,“你这话怎地解?”
陈平正色道,“太尉也知新皇因着母族和妻族不兴才得以受到长安城众人的拥立。
可是你想过没有,就像我在刘郢客家和大殿中说的那样,众人是为了稳稳当当地巩固手上现有的权势才愿意接受新皇的。
一个没有强力后援的君主,时时处处都受到各方势力的掣肘,自保尚且吃力,又何以谈保万民?”
周勃的眉头皱到了一起,“恕勃心拙。我实在看不出刘长伏法和新皇权势巩固有何必然关系。”
陈平笑了,笑得很凄恻,“太尉可听说过‘新官上任三把火’?”
周勃大概是懂了。
他还是对陈平说道,“这事我可作不了主,我得问问看。”
第二天下起了滂沱大雨,一整天都没有停歇。
陈平家门前白天本就寥落的行人到向晚时分就更加地半天不见一个人。
天将将黑,夏侯婴就带着刘濞从陈平家的角门进来。
刘濞是个极通世故的人,他一来就“婶娘”“婶娘”地哀号个不停,仿佛张丽就是他亲娘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