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阑珊,寒风习习,霜染大地。燕子不见了,大雁南归了,骊山苍老了,大地打盹了,满目的枯黄中残存着一片片、一簇簇暗红,一切的变化尽显了初冬时节大自然的萧瑟苍凉。然而,始皇帝陵园建造工地周围的花篱墙依然枝蔓葱茏、绿叶猗猗,墙根瓷槽里的菊花坚持着最后的娇颜,宛若金灿灿的练带绵延相随,与亘古不变的季节轮替唱着反调。陵园建造工程扔在紧张的进行之中,工地上的人们各忙其事,季节的变化似乎跟他们无关。
范骊昂首阔步从军营大门出来,径直回将军署去,打算骑马出去巡查。他刚刚给轮休的兵士们训过话,先讲了一堆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的大道理,又用军纪王法威胁了一气,以鼓舞士气,严明军纪,想在警务上打开新的局面,以增加司马昊对自己的好感度。自那回与姜淑瑶幽会被捉后,范骊极其恐慌,担心自己的前程因此毁于一旦,当晚一夜未眠,于第二天一早便叩开了督察署的门,希望司马昊竭力袒护自己,并打算当着司马昊的面给督察们认个错,以表对督察们的尊重与悔过,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时司马昊正对着墙上的铜镜剪胡须,范骊毕恭毕敬站在司马昊身后,铜镜里,司马昊的耳朵旁映出他的半张脸。范骊说:“司马总管,敝将向您悔罪来了!”司马昊听到范骊说话,一言未发,身子纹丝未动,继续斯斯文文地剪着胡须。他下巴上的胡须已剪得齐齐整整,用手又将上唇右边稀稀疏疏的黄绒胡子拢成一撮捏住,小心翼翼把剪刀伸过去,剪刃一合,一撮胡子便悄无声息地掉了下来。司马昊将捏着的黄绒毛丢进脚旁的痰盂里,说:“哦……知罪还好。”范骊说:“昨晚我轮休,……其实我两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暂……”顿了顿,笑嘻嘻地说:“嘿嘿,你那两位下属也过于较真了。”司马昊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范骊呀范骊,当初本总管是怎么嘱咐你来着?让你为人低调,谨慎做事?怎么就成耳旁风了呢?”范骊立马垂下脑袋说:“敝将知罪,敝将知罪!”停顿了一下,嬉皮笑脸的说:“督察署您是老大,在这里您一手遮天,没有摆不平的事。”司马昊一听转过身来,鼓泡眼瞪着他,说:“你说得轻巧,……这事可真的不好弄!”也不剪胡子了,倒背了手在地上踅来踅去,似乎在想策略、做决定。范骊盯着司马昊两条迈动着的僵直的粗短腿,盯着摇来晃去的胖身影,只觉得股沟发紧,脊梁骨冷风飕飕,心提到了嗓子眼,惶恐不安中等待着下文,等待着他所希望的下文。一阵鸦雀无声之后,司马昊突然停下脚,神情肃然且带着为难状,语重心长的说:“范将军,情报是你们军队内部的人提供的,况且督察们都知道了,事情已经抖明了,纸里包不住火了。更主要的是刘不歪扬言要面奏李丞相,已经和王大启程去咸阳城了,本总管怎么劝说都阻拦不住,那刘不歪朝中有硬后台,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他要较起真来,本总管真的拿他没办法。”走回镜子前,手捏住另一边的黄绒胡子,将手中的剪刃叉开伸了过去。听司马昊如此说,范骊惊恐万状,从头到脚渗出一层冷汗,说了句“我追赶刘督察去!”转身便走。司马昊望着闪出门外的背影,大声说:“咳,好我的范将军,你就别去追了,和他两同去还有淳于将军呢,就算刘、王二督察不较真,淳于将军也不会善罢甘休的!”范骊当即停住脚,身子霜打了的庄家一般,垂头丧气折返回屋。呆立了一会,突然精神抖擞起来,说:“要说违反律令,他淳于彪夜晚绑架女画工,罪责比我大多了,我也进皇宫状告他去!”司马昊一听笑了,说:“你太天真了,他绑架女画工是有过错,可是绑架地点既不在宿舍内,也不在女工住宿区,而是在远离劳工住宿区的路上呀,夜晚劳工外出是什么罪,这你是知道的,况且她是跟你鬼混去了,治她的罪不算,你也会被追责的!”说得范骊哑口无言,他沉默着,挖空心思地想着挽回局面的言辞,片刻,用恳求的语气说:“总管大人,您是朝中元老,德高望重,即使刘督察他们面奏了李丞相,只要您出面说说情、发发力,李大人总会给您些面子的,敝将相信您一定能把事情摆平!”司马昊一听立马停住手,说:“你算了吧,陵园工地出了这种丑事,我身为督察署总管已经够丢人的了,怎么好意思去替你说情呢?若火了李丞相,定我个监管不力的罪名,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为了你这么点破事,你也好意思拿我的官职仕途作赌注!”范骊绝望之中仍抱有一丝幻想,哀求道:“总之我没听您的嘱咐提醒,做事麻痹大意,惹下祸端,给您出难题了。今后敝将一定跟她少来往,谨慎再谨慎,我范骊的性格您也了解,遇事舍得花本钱,是讲情面重义气的人,请您想方设法帮帮忙,事成之后,敝将还有重谢!”司马昊神情冷漠,将剪下的胡子扔进痰盂,放下剪刀,从木橱里取出一个布包,说:“补品我已经吃了,把这个拿回去吧,我接受不起!”塞入范骊怀中,范骊急忙推开,说:“不不不,总管大人您误解了,误解了!敝将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两人推搡了几下,推搡出叮铃铃当的脆音,司马昊推搡的力度渐渐减弱,最终收回布包,往几案上一放,语气软塌塌地说:“原封没动,拿回去吧。”返回镜前,用手摩挲着修剪过的胡子,显然在消磨时间。范骊是自尊心强的人,见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也就不再央求,彬彬有礼地告辞了。司马昊等范骊的脚跨出门槛,拎起布包追了几步停住,假装无奈的说:“你这人犟的,我暂时替你保管着啊!”将布包放回木橱里。范骊自此惶惶不可终日,再不敢与姜淑瑶约会了,工作上更加小心谨慎,对兵士们的要求也更加严厉,妄想将功补过。但一连数日再无动静,心想也许自己多年的好名声传遍皇宫,李丞相也一定印象深刻,老人家在有意宽恕自己,心中竟生出一丝窃喜。
范骊离将军署不远时,听得身后跫音飒飒,扭身看时,多日不见的疯子幽灵一般跟着自己,身子摇摇摆摆的,不由驻足,疯子见范骊站着看他,也不停脚,直到近前时才止步。疯子的模样与往昔相比有些改变:头发更长更脏更散乱了,面容比原先清癯了些,上面乌云密布;胡子很长,上面挂着鼻涕和涎水;身上的单衣薄裤脏污不堪,有的接缝已经开裂,脯子和膝盖处的绿泽依稀可见。他双臂交叉在前胸,缩着脖子,身上似乎很冷。范骊瞪着疯子,既怜悯又生气,恶狠狠地说:“因为你我受了多少责备,你知道吗?”疯子惊恐地望着他,突然笑了笑,接着凝神静听,睁大眼睛扭头望着远方,猛吼:“娘——!”转身从岔路口疾步走去,边走边吼:“娘——娘——!”……范骊望着疯子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回到将军署,骑上雪云马,沿警戒道朝净水弯方向巡查。路过陵园主门时,目光透过花栏墙的孔隙看到宁清园里的劳工们正在干活,栽树的栽树,浇花的浇花,立碑的立碑,墁砖道的墁砖道,各干其活,督察署总管司马昊正指手画脚跟韩珠说着什么,一辆蒙着破布的马车嘎吱嘎吱叫着驶出园门,朝役城方向驶去。范骊假装没看到司马昊,径直向前走去,却被奔出门外的督察喊住:“范将军,司马总管叫你呢。”范骊只好过去。司马昊正慢步在大理石甬道旁的草坪上,韩珠紧随身旁,司马昊指点着一行刚刚栽好的柏树,说:“你看看,还是不直溜嘛。你们是咋监工的?老是窝工,照这样怎么能按时完了工!李丞相一再催促进度,本督察的压力有多大你知道吗?”韩珠嗯嗯啊啊的点头又合腰,等司马昊停顿下来,立马朝那面栽树的劳工訇吼:“你们过来!”几个劳工忙不迭跑过来。韩珠黑着脸说:“你们的眼长在脚底下了?重栽!”几个劳工慌忙挖起树苗重新栽了起来。司马昊扭过头,看范骊的眼神温暖中带着些亲切,说:“范将军,多年来你的履职表现确实不错,本总管很满意,也多次在上司们面前反映过你的为人、业绩,你在朝廷里留下的印象是不错的,这我很欣慰。你唯命是听,上进心强,做事严谨,是个能吃苦耐劳的人,实属难得的人才,本督察坚信,是金子,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发光的……”说到这里突然打住,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并重重的叹息了一声。范骊起先听的心里很舒服,得意得脑袋有些晕晕乎乎,当司马昊说到最后一句,并神色凝重地哀叹了一声,本能地感觉出有什么暗示,心里未免一怔,却点头合腰地说:“多谢总管大人美言,敝将一定谦虚谨慎,善始善终!”司马昊沉默着,紧抿着嘴巴,似笑非笑地望着范骊,伸出大拇指摇了摇,突然转移话题道:“咳,看看那个淳于将军,恃功自傲,对本总管嘱咐总是漫不经心,刑牢部那么重要的地方却很少沾边,站岗的兵士松松垮垮、自由散漫,个别人甚至串岗闲聊,竟然视而不见!跑了犯人怎么办?他能承担得起吗?你告诉他,别以为本总管拿他没办法,惹火了我在陛下面前告他一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前半段话语气还算柔和,到了后半段情绪突然失控,语气极其严厉,字字像攮子,句句如冰雹,范骊听得毛骨悚然。随着语气不断加重、音调不断挑高,外凸的眼珠足足的轮了一圈,将眼球轮出一个大白环,却到最后突然声音变得柔绵绵的,轻轻地吐出五个字:“忙你的去吧。”范骊连连应诺,急匆匆走了。范骊知道司马昊又在背后虚张声势、咋咋呼呼,借着威胁淳于彪警告和震慑将士们,因此照例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更不打算转告淳于彪,只当刮了一阵耳旁风。司马昊望着范骊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信步前往刚刚完工的碑林,边走边走马观花般环顾着,发现一座碑前拢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近前才看出是疯子,疯子正骑在碑座的**上,两腿叉开,一嘟噜丑陋之物从裤裆开裂处肆无忌惮地横在龟脑袋上。司马昊急忙将脸扭去,皱着眉说:“堂堂先皇冥国的皇宫,让一个疯癫污秽之人恣意玷污,成什么体统!你们连这么点事都处理不了,真是白拿了朝廷的俸禄!”说着气汹汹上了马,扬长而去,随行的督察赶忙骑马紧随其后。司马昊一走,韩珠上前,对准疯子的脸就是一巴掌,疯子毫无防备,口袋似的翻滚在地上。韩珠恶狠狠地说:“滚你娘的!”又飞起一脚,踢在疯子的腚上,疯子尖叫着连滚带爬起来,大声叫喊:“娘——”“娘——”“娘——”……眨眼的功夫跑远了。韩珠盯着疯子仓皇逃去的身影,悻悻地说:“你娘的,……活的不耐烦了!”
范骊查看了一段花篱墙,不觉暮光洒满陵园工地,忽然想起了姜淑瑶,知道画工们快要收工了,便顺着净水弯朝南折去。不能幽会了,远远地望上几眼也能缓解一下思念之情。离金封台不远时,只见一支长长的队伍从金封台东侧绕行过来,他不由的往前迎了几步,停住脚,凝望着幢幢的人影,极力搜索着姜淑瑶的身影。光线晻暗,队伍又是多行行进,模糊的面孔重叠着,晃动着,怎么也认不出哪个是姜淑瑶。
姜淑瑶融入在画工们长长的队伍里,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出彩画区内大门,不由得四处张望起来,希望范骊出现在她的视线。自那回与范骊幽会被督察逮个正着后,再没有见到过范骊,甚是思念和担忧,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受没受到责罚?朝思暮想,倍受煎熬。转过金封台东侧,一眼看到憩乐殿前有个骑马的人,马背上的身影高大粗实,面部却模糊不清,是范兄吗?姜淑瑶有种本能的心灵感应,断定范骊会在收工的路上等她。只见那人频频转动脑门,扫视着他们,明显是在搜寻着谁。突然,那人催马朝队伍迎了一段,缩短了距离,姜淑瑶立马看清了骑马人的面部:方脸,阔口、丹凤眼,果然就是范骊。她瞪大眼睛,凝望着范骊,心砰砰狂跳起来,浑身的血液在沸腾,竟喜极而泣,泪水夺眶而出。队伍在不住地向前移动着,她也随着人流前移着,只觉得脖子扭得酸困,眼看就要看不到范骊了,失声叫道:“范兄!”撒腿朝队伍外面猛冲,将一个男画工撞得身子打个趔趄,差点跌倒,看守随行的兵士见姜淑瑶跑出队伍,厉声吼道:“你要干什么?”晃动着皮鞭,箭步迎上前,鞭稍抽在姜淑瑶的胳膊上,钻心的疼痛,使姜淑瑶恍然理智,赶忙钻回队伍里。劳工们看看姜淑瑶,望望骑马的范骊,小声嘀咕着,有的人嬉笑着朝她做着鬼脸。杨爽望着狼狈不堪的她,心里既同情,又有些幸灾乐祸。姜淑瑶忍不住边走边回头张望,只见范骊催马跟了一段,接着停了下来,朝队伍呆望了片刻,朝净水弯木桥走去。
夜幕落下时分,淳于彪从拆除工地回到将军署。这些天他心里很不安,也很焦躁,告发范骊的事已经十多天了,但至今毫无动静,当时李丞相看了刘不歪呈递的奏章显得很生气,声称一定按律严办。为什么迟迟不行动呢?难道是范骊央司马昊进宮求情了么?每日心里胡乱猜测,做事务也心不在焉。直到骊山迎来了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悬着的心才踏实下来。
这天,霏霏雪片鹅毛般纷纷扬扬飘着,不多时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苍翠芊绵的花篱墙银装素裹,绵延起伏的骊山一片洁白。淳于姣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愉悦得意和精神抖擞,大雪天也在屋里呆不住,她急着要见一见姜淑瑶。从将军署侧院牵出黑风马,策马跨过净水弯木桥,绕过议事殿,直奔彩画区大门。她头戴白色狐裘帽,上身穿水红缎面蚕丝棉袄,外套白色翻毛虎皮坎肩,下身穿黑色缎面棉羊皮裤,脚穿白羊毛毡高靿靴子,整个身体素雅而娇艳,只是身体有些臃肿,失去了柔美的曲线。风卷着雪花纷纷扬扬扑面而来,但她感觉到的不是冰冷,而是一种沁人心脾的凉爽。马蹄在飞舞,踩在厚厚的雪上,好像踏着白色的绒毯,蹄音柔绵。她走进大门,很快找到了女工彩画房,房前的陶制品存放棚内,劳工们正在忙碌着,身影来往晃动,陶俑出出进进,劳动场面依然火热。淳于姣将马拴在棚外的马桩上,款步走进屋里,里面虽然生着土坯垒的炉子,但十分清冷,宽敞的空间里烟雾迷蒙。淳于姣来到姜淑瑶身旁,看着她专心画着跪射俑,忍不住笑出声来。姜淑瑶起先听到脚步声,以为是监工兵士们在游荡,并没有理会,继续作画。这时听到女人的一声笑,不由地抬起脸,看到一张得意洋洋的面孔。“没想到是我吧?那回阻拦你的去路是我无理,本小姐郑重向你赔礼道歉了。”淳于姣双手抱拳作揖,目光轻飘飘地望着姜淑瑶。姜淑瑶一时感动,停下笔,立起身微笑着说:“已是过去的事了,况且淳于小姐能知错,我也就一笔勾销了。”“哦,气量不凡!咳,世事真是变幻莫测,缘分实在是上天预定的,究竟谁在作白日梦,马上就要见分晓了,恕我打扰,告辞!”淳于姣说完,扬长而去。姜淑瑶一时懵住,不明白淳于姣找她有何目的,更琢磨不透她怪异的话语。
淳于姣上了马,策马绕过金封台,顺着宁清园一侧的小径走进七拐八弯的甬道。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片落在头上、身上,片刻又变成了雪人。到了范骊将军署门前,本想进去,见门口手持兵器的兵士板着面孔,模样十分威严,她逡巡片刻,掉转马头离去,一种亦喜亦忧的情绪倏忽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