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骊曾担心的事最终发生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调往秦岭老虎沟的陶窑那里。任务跟陵园工地一样,也是防范劳工起义和逃跑。临行之前,范骊和吴天义在将军署喝着水,一面话别。吴天义气哼哼的说:“淳于彪这个小人!”范骊深知自己言而无信才遭到淳于彪的报复,却不好意思对外说出实情,叹息道:“此人自尊心极强,争强好胜,嫉妒成性,睚眦必报,司马昊又做事圆滑,不讲义气,怪我麻痹大意了。为兄再一次提醒你,这里环境险恶,个人生活方面切记要谨慎从事,适可而止,谨防蹈我的覆辙。”说得吴天义又面露赧色,垂着头低声道:“哦,肺腑之言。”范骊兴致勃勃地说:“也算我人生中的一道坎吧,我要引以为鉴,到了那里,一定勤恳敬业,尽心履职,再建功业,我相信朝廷还会给我上进的机会的。”吴天义说:“没问题,以兄长的个性为人,肯定能功绩卓著,将功补过、再展宏图的!”范骊喟然长叹道:“我唯一担忧的是淑瑶……我走之后,她就靠你关照了。”说着,令他惊悚的一幕又在脑海里浮现:大厅和墓道里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劳工尸体,各中墓门前的尸体堆着摞着,石门板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的血道子,血肉模糊的手指、瞪着的眼珠,大张的嘴巴,发紫的面色、浓重的汗臭味、尿臊味和一丝一缕的饭菜味……吴天义斩钉截铁地说:“没问题,我会尽力保护姜师傅安然无虞的,再说我的个性他淳于彪是知道的,量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吴天义以为范骊只担心姜淑瑶被淳于彪骚扰,其实范骊还有另外的担忧,就是姜淑瑶会落得与建造地宫的工匠们相同的命运,但他不能说出来,他要遵守司马昊的吩咐,绝不违反朝廷的保密令,于是又补充道:“情势变化莫测,淑瑶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都拜托你尽力保护。”吴天义以为他担心淳于对姜淑瑶下毒手,笑着说:“兄长多虑了,我看淳于彪不至于那么鲁莽,一旦姜师傅遭遇杀身之祸,即使你不在,我也会揪住不放的。劳工丢了性命事小,造成的影响事大,掌握了证据状告到朝廷,朝廷不会坐视不管的,再说淳于彪是个注重荣誉和晚节的人。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嘱咐夜晚守门的兵士着重留意姜师傅的安全。”范骊听了此言,只得顺着吴天义的话附和:“那倒是,那倒是。我是说……假如遇到其他危险……”吴天义一时不知范骊意指什么,信誓旦旦的说:“尽管放心,无论她的生命受到何种危险,为了咱弟兄的情义,我赴汤蹈火,甚至将生命置之度外,也要挺身而出!兄弟不会让你失望的!”范骊用充满信任与赞赏的目光望着吴天义,点点头,探前身子与吴天义握了握手,握得很紧,动情地说:“真是好弟兄!唉……啥也不说了。”
这天早饭后,范骊和吴天义正在将军署商议事务,督察署刘不歪领着两个朝廷差官找上门来。刘不歪郑重其事地将差官的身份介绍了一番,其中一人便从袖筒里抽出一卷黄绫,斯斯文文展开,高声念道:“将军范骊、副将吴天义听令!”范骊、吴天义立马面向黄布匍匐在地。那人接着念道:“范骊身为将军,放荡不羁,不务正业,玩忽职守,违反礼教,与女画工勾搭鬼混,败坏军风,扰乱民心,触犯了律令军纪,将其将军爵位降为副将,并特令其赴秦岭老虎沟陶窑工地履职。范骊麾下的警备部队暂由吴天义副将代为统帅。范骊今日启程,务于当日酉时之前赶到,不得延误,否则军法处治!接令!”范骊愀然色变,却毕恭毕敬双手接住黄绫,说:“尊令!”起身热情地让座,喊勤务兵上水,差官摆摆手说:“免礼,免礼。”另一个差官说:“告辞了。”说完三人就走了。不一会司马昊亲自登门了,司马昊一改过去盛气凌人的神态,表情和蔼中有些歉意和不大自然,先对范骊的遭遇表示惋惜,接着说了一大堆表功的话,说自己为摆平范骊触犯律令的事费尽了心机,在上司面前说尽了好话,竭尽全力的保护,才保住了他副将的爵位,末了安慰他不可灰心丧气、一蹶不振,好好为朝廷效力,将功补过,定能东山再起。范骊对司马昊虚情假意心知肚明,口中仍连连道谢,强作热情地应酬了一番,司马昊告辞时,还彬彬有礼地送出门外。事情来得太突然,与全体官兵话别已来不及,最要紧的事就是与姜淑瑶见个面,范骊便吩咐吴天义帮助勤务兵收拾他所带的行囊物品,自己骑着雪云马直奔姜淑瑶所在的彩画房。他找到姜淑瑶时,姜淑瑶正在干活,握笔的手抖抖索索样子很冷,那面的杨爽正搓着双手,不时往手上呵热气,几个兵士围在土炉前暖手,发现范骊来了,交头接耳嘀咕起来。姜淑瑶看到范骊很惊喜,旁若无人地打趣道:“将军悄然光临,在下有失远迎!”范骊强作欢颜,用手示意姜淑瑶近前,姜淑瑶急忙过来。范骊一时不忍心说出实情,凝望着姜淑瑶,故意绕开话题:“让你受罪了。”姜淑瑶故作轻松道:“屋里生着炉子呢,忙活起来也不觉得多冷,别挂心。”范骊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说:“我……被调离这里了。”姜淑瑶一怔:“啊?要到哪里去呀?”范骊极力克制内心的凄怆,用平静的口吻说:“秦岭老虎沟陶窑工地。”“离这里有多少里路?”“听说二百多里。”姜淑瑶情绪陡然低落,沉默不语,那面的杨爽看到两人又黏在一起,立即背过身子。过了一会,姜淑瑶问:“还做你现在的事务吗?”范骊点点头:“爵位降成副将了,这里吴天义暂时代行我的职务,往后他会关照你的。”姜淑瑶说:“升职降职倒无所谓,只是这一走……”范骊想了想,压低声说:“我会回来看你的…….记着,没有特殊情况,下个月的今天我准时回来。”姜淑瑶感激地望着范骊:“唉,那么远的路……”范骊说:“无妨,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姜淑瑶没言声,默默的凝望着范骊,眼里泪光闪闪。范骊说:“时间紧迫,我得回去安顿安顿上路了,再会!”说着情不自禁地将姜淑瑶拥在怀里,姜淑瑶也紧紧地抱住范骊,鼻子发酸,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杨爽忍不住扭过脸来,看到卿卿我我难舍难分的一对,把画笔往地上一扔,将头扭去。范骊松开双臂,凝望了姜淑瑶片刻,转身便走。姜淑瑶追出门口,望着范骊越走越远的背影,哽咽着说:“你……多保重!”范骊似乎没有听见,默默走去……
午饭后,范骊正在将军署收拾东西准备出发,韩珠来了,韩珠一进门便抱拳作揖,样子很是亲热,范骊也作揖还礼。韩珠打量着范骊,显得很惊讶,说:“哎哟,听说范将军调往秦岭老虎沟了,淳于将军身体不舒服,特意委托敝将代他探望送行。唉,敝将原以为咱们能相处到最后,没想到……”嘴里这么说,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虾酱色的面皮泛出粼粼的薄红,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眼神也充满了柔柔的暖意。淳于彪自被范骊的虚假承诺欺骗后,再不想见到他,这回报复成功,心里舒坦了些,出于礼节,派韩珠代表自己给范骊送行。范骊努力控制着厌恶的情绪,还礼毕,礼节性地让勤务兵倒了一盏水,说:“请代我向淳于将军致谢,韩副将坐下喝水。”韩珠扫视一下屋里乱七八糟的景象,摆摆手说:“多谢范将军盛情,你即将远行了,有事要安顿,不打搅了。”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条件越是艰苦,越能体现出为朝廷效力的价值,咱们理当心甘情愿,感恩戴德,你说是吧?”范骊勉强点点头:“说的是。”韩珠向范骊作揖道:“范将军后会有期!”转身走了。范骊、吴天义将韩珠送出门口,吴天义等韩珠走远,对准他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小人麾下的小人!”
范骊走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天空放晴,冷淡的阳光洒向厚厚的积雪,雪白亮的刺眼。范骊只带了烈焰剑和行李铺盖、洗漱用品,吴天义特派两名兵士为他送行。两人平时情同手足,此时离别未免难舍难分,吴天义一直将他送至卧牛角附近,才作揖道别。范骊边走边回头张望、招手,直到转过弯,吴天义的身影被冈峦挡住才策马前行。正走着,忽然身后传来清脆的呐喊声:“喂——等一等——”“等一等——”范骊扭头张望,淳于姣骑着黑风马追赶而来,明媚的阳光,皎白的山野、大地,黑风马的黑色身影分外耀眼。范骊犹豫片刻,勒马站住。淳于姣来到范骊面前,凝望着范骊,表情亦喜亦忧,说:“我得为你送行。”范骊面部挤出笑容,躬身作揖道:“多谢淳于小姐以礼相待,天这么冷,快回去吧!”催马继续前进。淳于姣紧紧跟在范骊身侧,笑嘻嘻地说:“从今以后,本小姐买下老虎沟这条路了,我顺便认认路去。”范骊一时无言以对,停了停说:“那么远,你去干什么?”淳于姣脸“唰”地拉长:“哼,明知故问!”说完撅起了小嘴。范骊眼望着茫茫雪野,沉默不语。淳于姣忽然又高兴了起来,桃花般的面部溢出灿烂的笑容,得意地说:“你我之缘是天意,既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更由不得别人呀!”范骊一听,当即心里不爽快,强作心平气和的样子,不置可否,片刻,一惊一乍道:“哎哟,时辰不早,我得赶路了,误了报道时限要受惩处的,淳于小姐请留步!”说着猛拍马背,雪云马撒腿便跑,两个兵士见范骊的马飞跑起来,也赶忙策马紧跟。淳于姣淬不及防,一眨眼范骊已经走得很远,赶紧催马追赶,但怎么也追不上,似乎越追离得越远,渐渐地,雪云马与山野的雪融为一体,已经看不到马的身影,只看见模模糊糊的范骊在移动。淳于姣追赶着,突然前面传来范骊的呐喊:“多谢你为我送行,再见——”……洪亮的声音震出大山的回音,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淳于姣望着越去越远的范骊,手指弯曲放在嘴边作话筒状,大声喊:“你会有意外惊喜的!你多保重——”停下来,痴痴地望着远去的范骊,直到三个小黑点消失。
数九寒天,加上突降大雪,气温一下子滴水成冰,人在野外,呼出的气立刻凝成白白的霜挂在眉毛、睫毛上。但为了保证按期完工,拆除生活服务区房屋、劳工宿舍和军营宿舍还得继续,彩画陪葬的陶制品和各殿宇更不能停工。亭台楼阁、过门、寺院等室外彩画立冬前已经完工,多余下的画工被安排到彩画房、各殿宇和原有的画工一起干活。彩画房里虽然生着炉子,但空间大,又到处走风露气,画工们冷得伸不开手脚,颜料也常常结冰,督察署总管司马昊决定依照往年惯例,缩短彩画工们的劳动时间,选在太阳升高,气温变暖的时候干活,也就是每天巳时初出工,未时末收工,实行了一班制,画工们也一天吃成了两顿饭,早饭半前晌吃,吃完午饭,太阳也快要落山了。只有拆除建筑的劳工们仍然实行全天劳动制,隆冬季节,昼过短夜太长,已经卯时了,还窗户发乌,屋里晻暗,天空挂着稀疏的星星,而劳工们已经在工地干活了。
晚饭后,杨爽上茅厕去了,姜淑瑶也懒得洗漱,慵懒地躺在板铺上不想动一下,屋里生着土炉子,因为空间小,还算暖和。炉火上的瓷壶咝咝叫着,白色蒸汽不断从壶嘴袅袅升腾。自从范骊去了老虎沟,姜淑瑶情绪很低落,整日无精打采,少言寡语。以前有范骊在,思念父母家乡之情不太强烈,现在又像初来时一样,恨不得马上回到亲人们身边。突然,她感觉肚子难受、恶心,想呕吐的感觉,她怕弄脏了被褥,赶忙下了板铺,蹲在墙角,干呕了一阵子,什么也没吐出来,只吐出些清清滑滑的口水。她意识到这是怀上了孩子,心里好害怕,很不安,幸亏杨爽不在场,否则又要让她取笑一番了,她知道这种反应会持续一段时间,最终会被她发现,心里愈加不安。她重新躺在板铺上,恰好杨爽回来了,杨爽瞥瞥萎靡不振、病恹恹模样的姜淑瑶,自言自语道:“咳,过不了美人关,难料祸来时,乐极生悲呀!”说着从炉子上拿起瓷壶,往脸盆里加了些热水,开始卸妆洗脸。姜淑瑶听着心里不爽,回击道:“冷嘲热讽,幸灾乐祸!”说得杨爽不自在起来,鼻子哼了一声,再也泛不上话来。自范骊被发落到老虎沟,杨爽同情惋惜的同时,内心也平衡多了,至于看到淳于彪追求她,并没有多少妒意,因为她知道姜淑瑶绝对看不上淳于彪,姓淳于的属于一厢情愿,因此整天兴高采烈的样子,口里歌声不断。
范骊走了,淳于彪并没有放肆地追求姜淑瑶,他故意很少去彩画房,见了姜淑瑶内心烈焰熊熊,表面冷淡平静,傍晚也不再去三棵松和范骊管辖的军营附近拆除工地寻找姜淑瑶,因为范骊刚刚被发落到老虎沟,他深知此时姜淑瑶的心情一定很糟,等她的心情好转了再找不迟。过了些时,约莫姜淑瑶情绪稳定了,淳于彪便增加了去彩画区的次数,但奇怪的是,每次去姜淑瑶所在的画房都能碰上督察,而且督察们每天差不多画工们一上工就去了,淳于彪还没游荡到姜淑瑶附近,彩画房里就出现了督察们的身影,直到下工前才离开。有时司马昊亲自带一帮督察过来,磨蹭上一阵子,然后留下两个督察,自己别处去了。刘不歪、王大还有意在姜淑瑶附近溜达,溜达的时候笑嘻嘻地看着淳于彪,分明是在戏弄他,这让他倍感羞辱。有时见督察们赖着不走,自己赌气离开,去别的画房消磨时间,过了好长时间再返回去,督察们仍在那里,搅得他几乎没有接近姜淑瑶的机会,心里非常窝火,却又敢怒不敢言。那回司马昊当着他的面旁敲侧击地说:工程正在紧要关头,严防你的部下勾引骚扰女画工,决不能让范骊败坏风气、扰乱秩序的龌龊剧重演啊!淳于彪是敏感之人,马上意识到司马昊知道范骊不在,自己追求姜淑瑶的成功率提升,故意为难他,想让他再付代价。淳于彪心里骂:真是利欲熏心的小人!他秉性火爆,多次动过将司马昊和四个督察狠揍一顿的欲念,每次产生这种意念的时候,姜淑瑶的影子就在眼前闪现,将他从自我毁灭的边缘拉了回来。他最终服软了,不得不动用积蓄,专程去咸阳买了两只青铜天觚、八只银盏全套酒具外加五只玉璜,只给四个督察每人一只玉璜,其余尽数送给了司马昊,此法果然凑效,从此画房里再没有督察的身影,即使来了也不停留,在过道里溜上一圈就走了,而司马昊纯粹无影无踪了。淳于彪从此肆无忌惮了,他几乎每天都来姜淑瑶所在的画房,一来照例先在过道里转悠个遍,老调重弹地说些提醒告诫的话,便呆在姜淑瑶身旁不走了,韩珠、胡精及兵士们见他们的将军一来,照例溜的溜,躲的躲,不敢搅扰他的好事。淳于彪一边欣赏姜淑瑶的美姿娇容,一边没话找话地与她搭讪闲聊,温存的话是少不了的,但绝不是虚情假意的关心,而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意。姜淑瑶还不知道淳于彪是范骊遭贬的幕后黑手,迫于礼节不得不硬着头皮应酬,但情绪低落,无精打采,从始至终基本低垂着头,淳于彪本属性格暴躁之人,却在姜淑瑶面前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耐性,他开导姜淑瑶:“咳,人挪活,树挪死,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我知道你已经被范骊迷惑住了,可是你也想一想,人家年轻有为,英俊潇洒,又长了个好嘴皮子,前途无量的很。大秦美女如云,如今又远离了你,能靠得住吗,想得现实点吧!”姜淑瑶克制着内心的反感,和颜悦色道:“范兄不是薄情寡义之人,我也不能见异思迁呀。”噎得淳于彪一大阵泛不上话来,心里凉飕飕的,再与姜淑瑶说话时,姜淑瑶再也不理睬他了,他只好强压怒火灰溜溜地离开。但以后的日子里,淳于彪依然频繁接近她,甜言蜜语送给她,直到姜淑瑶表现出厌恶的情绪才罢休,气咻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