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淑瑶和杨爽过了宁清园的花栏墙,路经新建的便殿和寝殿建筑群,中途不断碰到拉水的马车,大木桶里清粼粼的水涌荡着,溅出的水滴将路面洇得湿漉漉的。拐了两个弯,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一个大池塘,水光粼粼仿佛一面大镜子,小路受水塘的阻挡,向左环绕而去。出于好奇,她们没走小路,而是登上岸堤沿着池塘前行。说池塘,其实叫湖泊更为贴切,因为面积很大,遥望对岸,眼睛都有些吃力。岸上绿树成荫,鲜花烂漫,不远处的岸边有一座房子,房前有两名拿着兵器的兵士在走来走去,离房子不远处的水面上漂着一叶扁舟,舟上三个精壮的汉子正在捕鱼,不时传来惊叫声和嬉笑声。水很深,很清澈,能看见里面的鱼在游动。两人边走边观赏着池水,杨爽望着水里游动的鱼儿,说:“抽空咱两来这里钓鱼吧。”姜淑瑶斜了杨爽一眼:“想得美,肯定不让随便钓。”不一会两人就走完了池陂,眼前忽然出现了莘莘人影,人影从警戒道附近一直向南绵延而去。
名曰净水湾,其实是从花篱墙和警戒道下穿流而出的河流,这是从渭河引出的一条人工河,河通向灵安寺附近向东折去,绕了一个U形大湾,再归入渭河。最上游接近警戒道的地方横着一道堤坝,坝里水面很阔,形似半圆的池塘,岸边聚着不少正在装水的马车。堤坝开着口子,出水口下方便是河道,河面宽阔,水流柔缓,五座木桥分散横跨河道,连接着对岸的工程管理部、督察署、驿馆,及淳于彪的将军署、所辖的警备部队军营、粮蔬仓库、军马厩、草料场、劳工食宿区,有兵士、劳工食宿区管理人员和运送建筑物料、粮食蔬菜的马车在桥上来来往往。两岸洗衣物的人不少,全是新来的女画工,两溜人影向下游延伸,远远望去好像蹲在河边的大青蛙。有的人正陆续赶来,不少人姜淑瑶和杨爽都认识,有的是和她们住在一排宿舍的,有的是和她们在一个食堂吃饭认识的。河水清澈见底,下面的石子和水草看得一清二楚。渭河的水其实是浑浊的,它有一条支流叫泾河,泾河的水清澈,据说泾河的水流汇入渭河时嫌弃渭河的水污浊,竟不与其融合,独自流淌,始终保持着湜湜的水体。起初工程开工时考虑到工地人多用水量大,让劳工开挖渠道,将清澈的泾水引进了陵园工地,供人畜饮用和洗衣物。水流两边靠岸的地方有不少青蓝色的大石头,这是专为劳工们洗衣物设置的,姜淑瑶和杨爽选了个空位,赶忙洗了起来。洗的人多,东西脏,又聚在一起,上游洗下的脏水一股一股地涌到了下游,下游的人只好用污染了的水洗。杨爽看着涌过来的一股股泛着灰色泡沫的污水,皱着眉说:“这……他娘的,只怕是越洗越脏了!”姜淑瑶叹息道:“出门在外,凑合吧,总比不洗强!”两人动作很麻利,不一会就洗完了。临走时发现南面也有返程的路,但又怕不好找宿舍走了弯路,便原路返回。绕过理政殿,拐了一个弯,迎面走来一队男劳工。队伍很长,几乎一眼望不到末尾,队伍两边零零星星跟着腰挂弯刀的兵士。这些人一律蓬头垢面,满身的泥水,面带着倦容,步履蹒跚着,有的边走边拭脸上的汗水,仿佛一条疲倦不堪的长蛇在缓缓游动。姜淑瑶和杨爽看到劳工们走过来,赶紧靠边,与队伍相会时,最前面的劳工仿佛听到了口令,几乎同时将脑袋扭向了她两,眼睛瞪大,原先晦暗无神的眼珠立马闪出灵动之光,仿佛一群盗贼忽然发现了自己想偷的东西,走过去了仍频频回首,有的人甚至脚朝前迈动着,眼睛还在紧盯她们的背影。姜淑瑶见状,立马低下头加快脚步,杨爽倒显得不在乎,挺着胸抬着头,有时还故意朝队伍扫视一下,直到姜淑瑶给她使眼色,才紧跟上去。随着队伍的前行,不断有新的脑袋扭向她们,贼一样不安分的眼睛不断增加,不安分的眼睛眼神很复杂:好奇的眼神,燃烧的眼神,色眯眯的眼神,挑逗的眼神,爱恋的眼神,恋恋不舍的眼神……队伍的末尾有几个带脚镣的人,踉踉跄跄地跟着没带脚镣的人,不时落伍,不时被后面的兵士用脚和鞭子督催着,却也误不下将眼珠瞄向姜淑瑶和杨爽,连两边的不少兵士也忍不住和劳工们同流合污了,而且队伍明显放慢了速度。突然有人打起了口哨,紧接着口哨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口哨声中还夹杂着“哎哎”的叫声,明目张胆地跟她两搭讪,精神萎靡的长蛇变成了热血沸腾的长蛇。兵士们似乎想到了自己的职责,赶紧制止。“你们干什么?干什么?”“不得无礼!”“赶紧走!”“真是些发情的叫驴!”“都给我闭嘴!”……长蛇伴随着唿哨声、搭讪声和呵斥谩骂声,吵吵闹闹地游走了。
范骊巡查了一个多时辰,行至彩画区附近,看到一溜空荡荡的马拉车驶出大门,忽然想起在花篱墙旁的警戒道上遇上的女画工,姜淑瑶的靓影立马跃然眼前。因又热又渴,原打算再巡查一会,提前回将军署喝水歇息,遂改变了主意,抄近路催马直奔劳工食宿区。一出新建仆工住宿区与新建军马草料场之间的巷道口,眼前人影幢幢,新来的画工们正三三两两进入宿舍栅门,有男有女,有的手里拎着刚洗过的衣物,有的端着大木盆,盆里放着一堆东西。范骊搜寻着姜淑瑶的身影,远远地看到姜淑瑶和杨爽抬着大木盆闪进前面那个栅门里,激动得竟生出些许紧张感,心跳也加快了速度,疾步尾随过去。守门兵见范骊过来,调整了下站姿,笑吟吟的叫了声:“范将军!”范骊点头应了一声,说:“本将军进去看看。”大步流星撵了上去。宿舍前的通道里,女画工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着,不少人在挽绳子,有的往绳子上搭挂衣物,地上散布着不少大木盆。姜淑瑶和杨爽将木盆放在地上,擦着汗,喘息着,范骊近前,望着姜淑瑶汗涔涔的面庞,搭讪说:“二位辛苦了。”姜淑瑶立马认出了范骊,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说:“范将军……”只叫出名字,没了下文,一时不知说什么。杨爽笑容可掬地望着范骊,问:“您忙哪?”范骊瞥瞥杨爽,说:“现在不忙了。”将目光转向姜淑瑶:“净水弯好找吧?”目光火辣辣的贼亮。姜淑瑶说:“可好找了,一条路,直通那里。”仰望着范骊的眼睛,见范骊那样看她,有些害臊,也有些幸福感,不由的将目光下移,扫视着宽阔结实的身躯。杨爽见范骊只在意姜淑瑶,受了冷落,板起面孔回屋去了,范骊瞥瞥杨爽,面部滑过一丝笑意,望着姜淑瑶,也一时找不到话题,用眼神作着交流。姜淑瑶不敢凝视对方的眼睛,频繁转移着目光,有时目光与对方的目光相撞,心不由的紧缩一下,感觉脸热烘烘的。不一会,杨爽手里拎着麻绳出来,仰头望着屋檐,范骊立马明白她想干什么,说:“我帮忙给你们挽绳子吧。”杨爽板着的面皮立马松弛,笑嘻嘻的说:“多谢范将军。”将绳子递给范骊。宿舍的檐下有事先安装好的大钉子,对面载着一溜木柱,这是专门为劳工搭晒衣物配备的,范骊个子高,轻而易举就把绳子挽好了。此时他感觉口渴的要命,又惦记着夜晚的巡查,想早早回去吃晚饭,又磨蹭了片刻就走了,临走时,恋恋不舍地望着姜淑瑶,说:“以后有什么忙需要帮,本将军乐意为你们效劳,警务繁忙,我得告辞了。”姜淑瑶心里早已春暖花开,感动地说:“多谢将军热心!”望着高大的背影,一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杨爽心怀妒意,拉着脸,看都不看范骊一眼,从木盆里抓起一件衣服,使劲往绳子上一扔,嘟嚷道:“他娘的,挽这么高!”姜淑瑶瞥瞥杨爽,偷笑了笑。
夕阳的余辉洒满陵园工地的时候,淳于彪来到了新建的军马圈,他将枣红马拴在木桩上,信步朝附近的画工住宿区走去。最后一批画工的到来,使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在路上遇到的两个女画工年轻又漂亮,尤其姜淑瑶年轻貌美、文静优雅的印象始终铭刻心间,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出门之前,淳于彪特意换上一套刚洗过的一尘不染的衣服,并将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颌、腮帮子变得宝蓝光亮。这位将军虽有妻室,只因军务繁忙,别说娶个三妻四妾,就是与原配的夫人也是聚少离多。尽管他性格刚强,以事业为重,从不沉湎于儿女私情,但毕竟还是血肉之躯,渴望得到异性的温存照顾,是天性使然。他边走边想,自己是堂堂大将军,功成名就之人,大半辈子戎马倥偬,如今年至半百,告老还乡为时不远,身负朝廷的重任也即将完成,物色一方年轻貌美的小妾也不为过。想着的时候,不觉已近女画工宿舍的入口,忽然发现前面有个魁伟的身影从栅门晃悠出来,身影很熟悉,他不由得驻足盯着身影,身影折转,背对着他朝前走去,他当即断定是范骊,心“咯噔”一下,暗忖:这小子来这里做什么?莫不是……盯着越来越小的身影,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急忙来到栅门门口,守门兵士虽不在他麾下,也照样礼貌地问候:“淳于将军幸会!”淳于彪说:“幸会。”接着问:“刚才出去的人是谁?”兵士说:“是范将军。”淳于彪嗯了一声,再顾不得与兵士搭话,疾步进门,竟有些慌里慌张,仿佛无法确定姜淑瑶是不是已经被范骊抢走了,急着去看个究竟。
屋前的通道里人影憧憧,麻绳纵横交错,不少绳子上挂着湿漉漉的衣物,有的画工正在往绳子上搭着衣物。他昂首阔步走进通道,有的人似乎认出他来了,原先叽叽咕咕说着话,立刻闭嘴拘谨起来,有的人竟吓得急忙躲开。因通道垂挂的衣物横七竖八,他不得不弯下腰、低下头、侧转身躲避着,一边穿行,一边观察着她们,像验货似的扫视着她们的面容,但已经走完通道的一半了,仍没碰上路遇的美少女,这些人不是年龄偏大,便是相貌平平,有几个竟又老又丑,他自然无兴趣跟他们搭话。隔着一块湿淋淋的被单,突然听到一声脆脆响响的笑,他一弯腰钻了过去。不远处,姜淑瑶正和杨爽往绳子上搭一块被套,绳子挽得高,上面的被套皱皱巴巴的,姜淑瑶正抱起杨爽让她往展阔了弄,她气喘吁吁,脸憋的通红,却抱起的高度不足,杨爽的手抖抖索索显得力不从心。姜淑瑶喘息着说:“快点,不行了!不行了!”杨爽说:“再坚持坚持。”话音未落,姜淑瑶已两臂松开,杨爽的脚落在地上。杨爽望望上面还未捋展的东西,沮丧地说:“咳,我再抱你吧!”“哈哈,师傅们,不必那样费劲了,本将军帮忙如何?”淳于彪浑厚的嗓音一落,人已走上前来。两人怔怔地望着来人,一时不知所措。淳于彪冷峻的面容浮着浅浅的笑意,打量着姜淑瑶,突然眼睛一亮:“记得吗?……咱们有过一面之交!”姜淑瑶镇定起来,面带微笑望着淳于彪,也认出了他:“您是淳于将军,制服过受惊的马!”杨爽见姜淑瑶精神有所放松,也胆大了些,脱口说:“您真是个骁勇无畏的大英雄!”淳于彪的笑意倏然消失,板着面孔说:“那天你们的确很危险。”将两人扫视一番,目光落在姜淑瑶的身上,最后定在她因费力而灿若桃花般的面部上,姜淑瑶被盯得拘谨起来,有意避开淳于彪的目光。淳于彪瞥瞥绳子上的被套,展开双手在两人面前晃了晃,说:“将军的手很干净。”说着伸手轻而易举地将皱巴巴的地方揪展,看到木盆里还有一团别的东西,索性一件一件地帮她们搭在绳子上。姜淑瑶心存感激地说:“多谢将军帮忙了!”杨爽也立马道谢:“多感您了!”淳于彪说:“咱们都来这里为朝廷效劳,往后就要朝夕相处了,不必客气。”凝望着姜淑瑶,尽力将语气变得温暖柔和些,眼神热辣辣的,往日冷峻的神情荡然无存,姜淑瑶见状赶忙埋下头去,拎起木盆,面朝淳于彪毕恭毕敬地弯了下腰,说:“俺们回去啦。”杨爽倒显得倜傥自若,打量着淳于彪,笑嘻嘻的说:“将军大人再会。”淳于彪望着她两的背影,嘱咐道:“快要吃晚饭了,你们吃好,晚上睡好,明天就要出工干活呢。”姜淑瑶回首道:“多谢将军大人关怀!”杨爽笑嘻嘻地重复着姜淑瑶的话:“多谢将军大人关怀!”淳于彪紧跟在两人的身后,痴痴地盯着姜淑瑶的背影,心动、喜悦、爱恋、失落,各种情绪袭上心头,直到两人进了屋,他仍站在那里凝望着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