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颠簸,姜淑瑶、杨爽身上的衣服都很脏,饭后两人休息了片刻,便忙着准备要洗的东西,她们脱去脏衣服,换上了随身带的干净衣服。姜淑瑶上身淡紫色褂子,下身黑色裤子,杨爽上身水红褂子,下身深蓝色裤子,两人比路上一下子鲜亮多了,也精神多了。换好了衣服,再把又脏又臭的被套褥单弄下来,打算一并去洗。洗衣物的人多,劳工食宿区的几眼井供不应求,听说附近有一条渭河,两人打算去那里洗东西。姜淑瑶将替下的衣物放进木盆里,见杨爽正对着铜镜修饰眉毛,从包里取出箫,然后悠闲地把玩起来。杨爽的眉毛其实早上就修饰过了,她的眉原本又细又长,后面向上高高扬起,好像戏子头上的翎子,她用脂粉将后半段扬起的部分覆盖得几乎看不出来了,然后用石黛向下倾斜着描画,把整个眉毛弄成弯月状,接着修饰眼睑下面的泪痕,神情很专注,动作斯斯文文,根本看不出先前与吕少谷难舍难分过。
午饭一过,吕少谷就跑来了,但屁股还没有坐稳,两个兵士找上门来。那个黄脸上布满雀斑的兵士打量着吕少谷,问:“你就是吕少谷吧?”吕少谷疑惑地望着雀斑脸兵士,点头说:“就是。”另一个面皮白净的兵士厉声问:“你呆在这儿干什么?赶快回你那面去!”吕少谷指指身旁的杨爽:“她是俺未婚妻,过来看看她。”雀斑脸说:“上面有规定,不准乱跑!”吕少谷说:“俺是来俺未婚妻这儿了,又没去别的地方。”且说且往板铺里面蹭了蹭。雀斑脸立刻正颜厉色道:“不得强词夺理!”吕少谷不理会兵士已经恼火,竟嘟嘟囔囔发起了牢骚:“不让跟俺未婚妻住在一起了,连见个面都不能,真不讲道理!”白净脸气势汹汹的吼道:“出言不逊,大胆!”雀斑脸面带冷笑,接着说:“你敢违抗军令?”吕少谷见两个兵士凶神恶煞,胆怯起来,央求道:“求求你们再让俺呆一会儿。”杨爽鲜鲜亮亮的鹅蛋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看看雀斑脸,又看看白净脸,声音柔柔的说:“行行好吧,让他再呆一会儿,二位军人也该看出来了,他一会儿都不想离开我的。”杨爽笑得妩媚轻松,说得镇静自若,仿佛吕少谷丢不下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一旁的姜淑瑶赶紧帮腔:“看看他们,如胶似漆的,就再让他陪伴一会儿吧!”雀斑脸斜着眼珠扫视了下杨爽和姜淑瑶,厉声道:“不许多嘴!”朝吕少谷吼道:“赶紧走!”吕少谷嘟囔了一句:“太不近情理了!”同时“刺溜”一下跃到了墙角。雀斑脸见状,一抬脚上了板铺,猛地扯住吕少谷的脚腕使劲往外拉,白净脸立马上前抓住吕少谷另一个脚腕,吕少谷就像溜冰一样轻盈利落地滑到了木板边沿。他拼命挣扎着,大声叫嚷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两个兵士将吕少谷抬起来,只听雀斑脸说了句“去你娘的!”,吕少谷立刻像只没长翅膀的大鸟飞出了门外,并在地上轱辘了几下,最后竟身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眨巴着眼惶恐地望着走过来的兵士。杨爽、姜淑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站在门口愣怔着,不知所措。雀斑脸弯下腰盯着吕少谷,恶狠狠地说:“你知不知道抗拒军令是犯罪?走!”同时飞起一脚,狠狠踹在吕少谷的腚上,吕少谷像被雷电击中,身子抖了一下,猛地跃了起来,疼得两眼泪汪汪的。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杨爽,叫了声:“爽儿——”恋恋不舍的样子,杨爽也按捺不住伤感的情绪,喊了声:“少谷——”两眼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姜淑瑶望着眼前的一对,眼睛湿润了。这时,宿舍前聚了不少女画工,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拥在一起的人,有的叹气,有的泪水盈眶。两个兵士似乎被此情此景打动了,态度立马和蔼了些。白净脸走过去,拍拍吕少谷的肩膀,说:“快走吧,我俩是在执行军令,实在无权让你久留。”吕少谷爱恋地望着杨爽,喃喃的说:“我走啦。”杨爽点点头,咕哝道:“你多保重!”吕少谷转身走去,两个兵士跟在后面。杨爽跟着走了几步停下来,木头桩子一般立在那里,望着吕少谷的身影越走越远,眼里扑簌簌滚出两串泪珠。
姜淑瑶将箫端端正正放在板铺的角落,冷不防被杨爽在背上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到杨爽挺胸抬头站在自己面前。“如何?”杨爽说话的时候眉毛挑了几挑,眼珠滴溜溜转动着,表情十分自信。姜淑瑶看看杨爽的眼角和鼻翼两侧,早已没有了泪痕,全是浓艳的粉红色脂粉。姜淑瑶却不说话,看着杨爽抿嘴而笑,然后又瞥瞥杨爽的衣服,咂了咂嘴,才开口道:“别做彩画工了,赶快登台唱戏去吧。”说完端了木盆就往门外走,杨爽鼻子一哼:“唱就唱!”也拿上东西紧跟在姜淑瑶的身后。杨爽向来喜欢化浓妆,故意多加粉红色的脂粉,口红也涂得很重,血红血红的,把一张脸弄得跟戏子差不多,姜淑瑶则喜欢淡妆,化完妆基本还是原来的肤色。
天空飘着薄云,申时的太阳还很高,阳光穿过云层亮度和热度降低,但地面依然涌动着干燥的热浪。两人走出画工宿舍区,绕过劳工食堂,穿过新建的仆工宿舍和陵园管理部旁的甬道,顺着宁清园围墙向北走去。这里有一堆一摞的建筑材料,地上坑洼不平,天热又拿着东西,两人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不远处的围墙开着一座尚未完工的园门,门口站着荷刀带矛的兵士,一个兵士发现了她们,好奇地张望着,两人见到带兵器的军人,心里有些发怵,遂加快步子离开。绕过一堆小山包似的筒瓦垛,眼前忽然出现一道五彩缤纷的高墙,高墙绵延敻远,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雨后的彩虹降落了大地。快步近前,但见篱墙上趴附着各种藤、花,有些花从来没有见过,因枝叶长势蓬勃茂密,墙体几乎密不透风;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花儿一堆堆、一簇簇,鲜嫩欲滴,蜜蜂和蝴蝶在花朵上飞舞盘旋着。两人见惯了寺庙、亭台楼阁等人文景观,却从来没遇到过如此独特、如此壮美的风景!沿着警戒道,边走边观赏着、赞叹着,隐隐听到淙淙的水流声从墙顶飘过来。姜淑瑶说:“听见了吗,河就在墙外。”杨爽停住脚用心听,惊喜道:“就是啊,水哗哗的!”姜淑瑶说:“咱们需要找个出口。”杨爽点点头,两人加快了脚步。墙太高了,最上面的花已经看不出花朵来了,赤橙黄绿青蓝紫混为一片,杨爽伸手掐了一朵使君子花,闻了闻,正要往头发里插,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大喝:“呔——你们干什么?!”手一抖,花掉落在地。她们转回身,范骊麾下校尉东方赤谷与一个兵士骑马过来。东方赤谷凶神恶煞道:“乱闯警戒道,该当何罪?”身旁的兵士瞥瞥地上的花朵,瞪着杨爽:“你还随便摘花!”姜淑瑶镇定自若道:“草民不知这里的规矩,一时鲁莽,请军人们恕罪!”杨爽脸色通红,沉默不语。东方校尉望着两人手里的东西,明知故问:“你们干什么去?”姜淑瑶说:“去外面的河上洗些衣物,不知从哪里出去?”东方校尉说:“哪里也出不去。”杨爽见气氛缓和,有所放松,大着胆问:“难道没有门吗?”兵士板着脸说:“有门也不准出去!”姜淑瑶、杨爽面面相觑。东方校尉说:“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吧。”姜淑瑶心里不爽,却和言悦色道:“我们是来陵园工地彩画陶俑的画工,请开开恩,让我们出去洗一洗吧。”杨爽立马附和:“就是呀,我们也是为朝廷效力来了,哪有不让出去的道理!”兵士冷笑着说:“别拿大道理唬我们!”姜淑瑶说:“别费口舌了,咱们自己找!”两人扭头便走。东方校尉、兵士几乎同时厉声吼道:“站住!”喊得两人怔在那里。
范骊巡查罢军马圈和草料场,打算回将军署喝点水歇息歇息,忽又想起渭河一侧花篱墙的栅门还未亲自检查,便策马朝渭河方向直奔而来。范骊向来做事认真严谨,每一项工作都要亲自过问、亲自检查核实,随着工程临近完工,督察署的人监督得越来越严格细致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尤其倍加用心。行至新建的车、轿停放场时,听到前面有人在争执,便催马赶了过去。范骊看到东方校尉,高声问:“校尉,怎么回事?”东方赤谷说:“禀报范将军,她俩擅闯警戒道,还不听警告执意要去渭水那里。”范骊近前勒住马,摘下凉草帽扇着汗津津的面部,打量着姜淑瑶和杨爽,用温和的口气说:“这里有禁令,劳工一律不得接近警戒道,更不准到篱墙外面。”姜淑瑶不好意思地说:“俺俩不懂规矩,多有冒犯,请将军恕罪!”见范骊态度和蔼,且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立马心生好感。范骊说:“不知者不为过,往后你们就知道这里的一些规矩了。”见两人汗流满面,端着木盆显得有些吃力,咧嘴笑了笑:“放下歇一歇吧。”姜淑瑶很听话地放下木盆,心里顿时暖融融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只以柔柔的目光默默回应着范骊的关心,各种影像在视线里晃来晃去:身材伟岸,宽额,方脸,挺直的鼻梁,宽宽的鼻翼,嘴唇棱角分明,嘴角微微上翘,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眉宇间有一颗褐色的瘊子,耳朵的耳轮十分明显,整个形象阳刚英武中透着友善、温和、乐观、沉稳与睿智!仿佛强大的磁场,紧紧地吸引着她的目光,当目光与范骊的瞳仁再次相交时,她恍然觉得有些失态,赶忙将头扭向一边。范骊同样很欣赏姜淑瑶俊俏的面容和优雅从容的气质,竟旁若无人地凝望着姜淑瑶,见姜淑瑶有意避开自己的眼睛,也立马理智了,用手指指远方,说:“那面有个净水湾,是专供工地饮用水和劳工们洗衣物的地方,顺着宁清园花栏墙近旁的便道一直往前走,过了鱼池不远就到了。”姜淑瑶立马恢复了先前的稳重与自然,说:“多谢将军指点!”杨爽见范骊只跟姜淑瑶说话,而且两人眉来眼去的,向前蹭了蹭,故意挺了挺胸,晃了晃脑门,笑望着范骊,重复着姜淑瑶的话:“多谢将军指点!”。范骊扫一眼杨爽,对姜淑瑶说:“我得巡查栅门去了。”说着跃上雪云马,吩咐东方赤谷:“咱们各办其事吧。”东方赤谷说声“遵命”,两班人马各自走了。姜淑瑶和杨爽拐上宁清园花栏墙旁的便道,忍不住回头张望,恰好范骊转回身,范骊朝她摆了摆手,催马走去,她也立马朝对方摆了摆手,竟不由的生出恋恋不舍之感。杨爽斜着眼望望范骊,又瞥瞥姜淑瑶,撇了撇嘴。姜淑瑶的脚朝前迈动着,忍不住又回首眺望范骊,忽然想:他相貌英俊,又是将军级人物,平生少遇的如意之人,假如能与他结为百年之好……想到此,又觉得自己好高骛远,是痴心妄想,无耻的很,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赧感倏然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