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淑瑶的妊娠反应最终被杨爽发现了,这天在画房干活期间,肚子突然难受、恶心起来,她怕杨爽发现了,慌忙将身子蜷缩在陶俑后,但干呕的时候,被杨爽听到了声音。下工回去的路上,杨爽问她怎么啦,她说闹肚子了,杨爽似信非信。当天晚饭姜淑瑶吃的很少,回到宿舍不一会,又觉得肚子难受恶心,急忙蹲下身子,干呕了一会,又吐出些口水。杨爽见状,马上明白过来,盯着姜淑瑶一惊一乍的说:“哦……你不是闹肚子,是有了身孕!”姜淑瑶心虚,口里却说:“你胡说什么呀?”杨爽既幸灾乐祸,又妒意满腔,吓唬说:“哈哈,未婚先孕,将来我看你怎么办?”说得姜淑瑶心里越发不安。“你就别往我受伤的心上撒盐了,我求求你了!”说完,拎了箫气咻咻的出了屋,着顺着宿舍山墙旁的巷道,过了新建的仆舍、劳工宿舍区,来到范骊所辖军马草料场旁的荒滩。天寒地冻,大地万木枯萎,荒草滩自然也一片萧瑟景象。晚霞退去最后一抹薄红,夜幕徐徐拉开,地上残留的积雪变得白中带灰,白雪夹着裸露的枯草,地面斑斑驳驳仿佛铺着脏污的破棉絮,曾经与范骊坐过的磐石被积雪包围着,衬得黑乎乎十分耀眼。姜淑瑶站在枯草上,痴痴呆呆环视长势葱茏、绿意浓浓的篱墙,缅想曾与范骊初次在这里相聚的情景,惆怅、思念、忧虑填满心间。她拿起箫,选了首《想断肠》,只轻轻吹了两声,便停住了。望望骊山白雪皑皑的山顶,心里唤道:范兄,你现在在外面巡查吗?那里也很冷吧?别忘了多穿衣服,要照顾好自己。我来草料场这里了,你知道吗?这回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因为我已经怀上咱的孩子了,怀上孩子,感觉每时每刻你陪伴在我身旁!四周寂静无声,附近一声鸟叫,一扭头,发现斜对面的一棵树的枝杈上站着两只叫不上名的鸟,它们紧紧偎依着,其中一只鸟的头钻进另一只鸟的翅膀下面,她看得出神,害怕惊扰了它们,便拎着箫,脚步轻轻地离开了。没走几步,淳于彪骑着马从净缘寺围墙的拐角处走来。“才女的行踪真是变化莫测,想一睹芳容,非得费些周折才行啊!”姜淑瑶闻声扭头一看,淳于彪已近身前。他跳下马,笑吟吟地望着姜淑瑶,神情显得很激动。姜淑瑶心里有些吃惊发怵,强作欢颜道:“哦,是淳于将军!”且说且走,淳于彪紧随着她,恋恋不舍的样子,说:“你感觉本将军的脸皮很厚,是吧?”停顿一下又说:“其实不然,本将军有生以来只在你面前这么表现。……韩副将曾经跟你说过的话本将军就不重复了,希望你不要拒绝幸福。”见姜淑瑶脚步不停,又说:“别这么着急走呀,本将军还从来没正而八经欣赏过你的箫音呢!”姜淑瑶勉强地笑笑,故作为难状:“这……实在抱歉,时辰不早了,明天还早早出工呢,俺要回去洗漱安顿,早些歇息了!”说着加快了脚步,仿佛淳于彪身上带着瘟疫。淳于彪立马皱了皱眉,脸色阴沉起来,跟随的脚步却并未放慢。“哼,不要忘了,你能擅自外出而不受律令的严惩,是本将军在袒护着你!你以为还是范骊的面子吗?他早就凤凰落架完了蛋啦!”说完又觉得言重了,遂又和颜悦色了,叹了口气说:“我这人很痴情,我喜欢上的人,我会念念不忘,会真心对她好的。”声音很低,好像在自言自语。姜淑瑶沉默不语,仿佛没有听见,只顾匆匆而行。这时,前方突然出现两个黑影,伴随着马蹄声,黑影迎面而来。淳于彪感觉情况不妙,警觉起来,勒住马,望着姜淑瑶前去的背影,温和地说:“记着多喝水,该歇就歇,当心上火,别累坏了身子,有什么事本将军给你撑腰!”姜淑瑶似乎没听清他说些什么,扭回头,脚步未停作揖道:“多谢!”加快脚步走去。淳于彪从姜淑瑶的背影收回目光,皱起眉呆立了一会,跨上马踅身返回,发现两个骑马的人消失了,正在纳闷,忽听前面有人说话,四野静谧听得格外真切。“人一旦被鬼缠上,很难摆脱。”“咱专打缠人的鬼,咱来了鬼就溜掉了。”……淳于彪听了恼羞成怒,立马意识到是吴天义派人在跟踪自己,干扰自己的好事,心想过去教训教训这两个可恶的帮凶,甚至一气之下想杀掉吴天义,铲除这个祸根,但过后又想起那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名言,只好忍气吞声,催马回将军署去了。
姜淑瑶一进屋门,见杨爽拉着脸,噘着嘴,躺在板铺上呼哧呼哧喘粗气,笑问:“咋又怄气了?”杨爽说:“香囊再好,送不出去有卵用!”姜淑瑶一听笑了,瞥瞥撂在一旁的香囊,香囊色彩斑斓,鲜艳夺目,已经绣好了。安慰说:“我以为什么事呢,我帮你转交吧。”杨爽“霍”地坐了起来,笑逐颜开,问:“真的?”“放心吧,明天你的吕少谷就能拿到香囊。”“哪你帮我安慰安慰他,让他想开点,保重身体。”“没问题,保证转告。”姜淑瑶说完,拎着木盆出去打水了。杨爽拿起香囊,左看看,右瞧瞧,喃喃自语:“少谷,你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把香囊放在枕头边上,就当我陪在你的身边……”……夜晚,杨爽早已进入梦乡,姜淑瑶却心亮如昼,她回想着傍晚在草料场那里淳于彪跟踪纠缠自己,回想着身后出现了神秘的骑马人和莫名其妙的对话,很感激吴天义暗中的保护。
此后,姜淑瑶一直食欲不振,经常头晕、乏力、嗜睡、恶心、呕吐,人明显地消瘦下来,免不了被杨爽当成奚落、吓唬的话把子,姜淑瑶在欣喜和惶恐不安中熬着日子。吴天义为了阻止淳于彪纠缠骚扰姜淑瑶,除了派人暗中保护,还把范骊遭贬源于淳于彪的告发告诉了姜淑瑶,以增加姜淑瑶对他的反感度,姜淑瑶听了果然气愤填膺。见姜淑瑶比以往消瘦多了,以为干活劳累,心情不好造成的,说了些安慰开导的话,信誓旦旦的向她保证,绝不让淳于彪邪念得逞。事后吴天义觉得还不解恨,又在司马昊面前告了淳于彪一状。这天他专门去督察署谒见司马昊,一路上想着最能加重淳于彪过错的言辞,司马昊对吴天义登门谒见很意外,鼓泡眼瞪得溜圆,用审视的眼神盯着吴天义,问:“咦?是你?”吴天义尽管第一次来督察署面见总管,因带了情绪,并不胆怯矜持,先优雅从容地作个揖,然后挺胸抬头,一本正经地说:“总管大人,敝将有重要事情向您禀报!”司马昊谨慎地望着吴天义,问:“什么事?”吴天义神情严肃地说:“淳于彪不专心一意履职,成天勾引骚扰女画工!”司马昊一听松了口气,明知故问道:“哦……哪个女画工?”。“名叫姜淑瑶的女画工。”“嘿嘿,知道啦!”司马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吴天义见司马昊这般态度,有些失望,遂加重语气,且搜罗出一大堆贬损的词汇:“他不务正业,违犯礼教,败坏军风,玷污皇陵圣地,扰乱工地秩序,阻碍工程进度,实属忤逆朝廷、欺君辱国,罪不容赦,强烈呼吁依法严惩!”本以为这回能引起司马昊的重视,不料司马昊依然不为所动,神色一派岁月静好,斯斯文文拿起瓷盏抿了一口水,面部掠过一缕笑影,问:“有什么证据呢?”吴天义被问得语塞,想了想,却一时想不出自己抓住过淳于彪什么把柄,只有让姜淑瑶作证了,于是说:“姜淑瑶就是证据。”司马昊说:“哦,那你把她叫来。”吴天义说声“遵命”便告辞了。当日傍晚,吴天义等劳工们下了工,找到姜淑瑶如此这般一说,姜淑瑶的第一反应是犹豫不决,接着婉言拒绝了,她说淳于彪功高望重,有权有势,即使督察署司马昊反映到朝廷,官官相护,恐怕最终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淳于彪毫发未损,事情却沸沸扬扬传遍了陵园工地,有损于自己的名声,况且淳于彪只是蹭近身旁甜言蜜语搭讪纠缠,言语有时失当,属于感情冲动,并没有做过出格之事。一旦把事情挑明了,自己在人家的监督之下干活,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面子上过不去不说,故意找茬报复也是承受不了的。吴天义听了很有道理,状告淳于彪的事就此打住。
曙光照亮窗户,将军署大堂里一片光明,坐在几案前的淳于彪两眼紧盯着大门,见淳于姣腰挂着短剑,牵着黑风马,倏然消失在大门外,攥紧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案面上,骂道:“逆子!”用力过猛,将一只瓷盏震翻,水漾了满桌子。由于既恼怒又无奈,此时他的脸完全变成了猪肝色,浓密的双眉蹙得更亲密,目光更凶,更可怖。姜淑瑶态度冷漠中含着厌恶,吴天义暗中派人盯梢威胁干扰,加上女儿的目中无父、放荡不羁,这段时间以来,淳于彪一直在恼怒、怨恨、忧虑和单相思中熬着日子。韩珠弯着脊梁骨,立刻把盏放正,用抹布将水搌净,拿起铜壶往盏里添了水。他神情沮丧,眼珠滴溜溜滑动着,似乎在鼓动淳于彪作进一步的举动。淳于彪拿起盏喝了一口水,斜着眼珠看看韩珠,说:“要想拴住女人的心,不使手段是不行的!”韩珠点点头,说:“知道了,爹。”说着就要往门外走。淳于彪诧异道:“你干什么呀?我是说你主动的时候也得用些心计,不可一味厚颜无耻的鲁莽!”韩珠立马点头站在原地。
老虎沟其实不是一条山沟的名字,而是三条沟谷的合称,这里有大量烧制陶器的黏土,三道沟谷汇集了一百五十六座陶窑,这里有劳工三万多人,同样为了防备劳工起义、罢工和逃跑,朝廷派驻了两万余人的军队驻守警戒。对于范骊来说,事务还跟原来并无差别,只是换了个地方、降低了爵位而已,唯一不同的是,警戒道在崎岖不平的山坡上和深沟里。午后,范骊去警戒道一带例行巡查,因坡陡不便骑马,他和兵士们一样也是步行。刚出将军署,忽然瞥见前面山隈来了一匹黑色的马,黑马上有个白人影,人影越来越近,他马上认出是淳于姣,正要前去迎接,但立刻又犹豫了。眼看淳于姣就要过来了,突然转身跑去,绕过将军署的围墙,一口气跑上了后面的山顶。
淳于姣骑着马来到将军署大门前。她依旧头戴白色狐裘帽,上身穿水红缎面蚕丝袄,外套白色翻毛虎皮坎肩,下身穿白色缎面羊皮裤,脚登白羊毛毡高靿靴子,通身上下保持着白中带红的特点。她满头满脸满身的尘土,略显憔悴的面容红里透紫,原先清秀英武之气荡然无存,只因内心的兴奋,脸上泛着喜悦之色。守门的兵士将手中的矛一横,打量着淳于姣,问:“小姐找谁?”淳于姣跳下马,朝兵士恭恭敬敬作个揖,问:“请问范骊在吗?”兵士摇摇头:“范副将带班巡逻去了。”淳于姣“哦”了一声,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倏然袭上心头,她站在那里,身子微微战栗着,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双手捂在脸上,愣怔了片刻,笑嘻嘻地说:“俺是他的未婚妻,麻烦帮俺找找他。”兵士一听,态度马上和蔼热情了,说:“小姐请进。”淳于姣跟着兵士进了厢房的堂屋,勤务兵立马热情地让座、倒水,把门的兵士将勤务兵叫到一旁耳语一番,勤务兵立刻出去了。淳于姣坐在几案前喝着水,一面等范骊,她悠闲地环顾室内,陈设比陵园那边的将军署大堂简单多了,没有油漆闪亮的多层竹简架,没有落地大花瓶,没有造型别致华丽的高脚烛台,方砖墁的地面上也没有铺毛毡,只在墙角立着兵器架,架上挂着弓弩和装箭支的矢服,地中央摆着一条木几,上面放着铜壶、瓷盏、笔筒、石砚、两卷竹简。不一会勤务兵给她送来了饭菜,说远道而来的吃点饭吧,因为实在太饿了,她也顾不得讲究仪态吃相,狼吞虎咽地把饭菜吃了个精光。一直等到黄昏时分范骊也没有回来,她问勤务兵范骊为什么还不回来,勤务兵摇摇头,说找不见范副将。淳于姣观察到勤务兵和另外两个进来看稀罕的兵士在一旁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而且都神情怪怪的,有时还互相使眼色。她终于明白了一切,当即心凉成了冰块,和兵士们道声别,离开将军署,骑上黑风马,乘着夜色走向山野,边走边高声嘶喊起来:“范兄——你在哪儿——?”“范兄——你在哪儿——?”“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呀!范兄——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呀!”……一直走,一直喊,夜晚的山野万籁俱寂,喊声引出大山的回声,回声嘹亮,此起彼伏。开始有不少兵士出来看热闹,后来,整个山野阒无一人了。淳于姣长这么大很少哭过,这回她哭得很伤心,倚着黑风马抽抽搭搭哭出了声。黑风马似乎明白主人遇到了伤心事,不住地用马脸蹭淳于姣的泪脸。淳于姣哭了一阵,跨上马背,掉转马头朝骊山方向走去,边走边嘟嚷:“这么对待我!”“这么对待我……”嘟嘟哝哝地走了一段,终于沉默了,皱起眉凝神静目注视着身侧黑黢黢的山体,眼里怒光闪烁,突然鼻子一哼,咬牙切齿地嘟嚷:“祸根,你等着!”,动作麻利地掏出绵巾擦了擦泪水,猛地一拍马背,叫了声“得儿!驾——”黑风马立即撒开四蹄朝山外飞奔起来,嗒嗒蹄音在宁静的夜晚格外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