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六、七、八岁2
反倒是打了胜仗之后,我爹多愁善感起来。
好不容易打了胜仗,大家喜气洋洋,一副过肥年的样子。我爹却像个哲学家,陷入了沉思。想了一晚,带上我和几位贴身将官,四处转了转,在淯水边上挑了一个好大的场子,命人弄个奠祭的台子,准备酒食纸钱等奠祭之物,挑个夕阳将下未下之时,倦鸟归巢,阴风渐起,集合全体几万部队,搞大阵仗,祭拜阵亡的将士。
主祭念着我爹亲自起草的祭文,很有感情的那种。念完之后,主祭大唱:主公曹操跪祭!众人默哀!
几万将士站在我爹亲自选定的斜坡上,从上往下看,我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将士们眼睁睁地看着曹公真诚地往蒲团上一跪,接着我爹嘹亮的哭声从淯水边响起,开始像小号,接着变成大号,一声高过一声,一阵接一阵地传过来,由近及远,传到每位将士的耳朵里。两旁的将士离我爹近,能明显地感受到我爹滂沱的眼泪鼻涕四处飞溅。不用问是谁的眼泪在飞,那一定是我爹曹公的。因为开始时只有我爹一个人哭。远处的士兵,虽然没被我爹滂沱的眼泪鼻涕溅着,感受不那么强烈,但最是朦胧更动情。连站得最远的士兵也伤感起来。
我和其他几位,如曹洪等,作为陪同,一起跪在我爹左右后三面。我跪左,曹洪右。哭声进行到一小半,还没把众人的伤悲之情完全调动起来之时,我爹把头偏了一下,见我没有哭,瞪了我一眼。意思是你为什么不哭?我心里对我爹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哭不出来啊。
我爹哆哆嗦嗦,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木棍,在我旁边写了一个“昂”字。
我一看到最心爱的哥哥的名字,万悲千痛瞬间上心头,悲伤的眼泪如决堤的江水一下子奔涌而出。再也不顾忌旁边有人没人了。念着平日父母对自己有意无意的冷淡,唯独哥哥曹昂鼓励自己;念着家里弟弟妹妹在父母面前撒娇装嗲,得了好处还给自己白眼,唯独哥哥曹昂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念着在军旅之中哥哥给自己的无私帮助和教诲;念着哥哥最后的那句话:安民,快走,快走,带弟快走,我答应过二娘,要带丕弟回家的……
可是自己,年仅二十,喋血沙场,尸骨无存。
天人永隔。
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我爹见我终于哭了,很是满意。他老人家的哭声也就更加绵长嘹亮了。我们的父子二重唱(哭),引来曹洪的哭声,变成了三重哭。三重哭接着变成四重哭,五重哭,千重万重的哭。一时间全军将士,无不泪流满面,悲痛不已。
从这次祭祠阵亡将士大家才明白,曹公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而是有情有义的很。打仗时冲锋陷阵,见死不哭,不是曹公无情,而是来不及伤心,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将士阵亡不是没有意义的,大家只有更加拼死向前,为大汉,扶江山于暨倒。
祭拜之后,我爹把我叫去单独谈心,谈及那天的表现,说总体满意,只是需要人点拨,这个还要加强。我说那种想哭就哭的本事,我一时半会还学不会。
我爹语重心长地说:丕儿啊,你在这方面确实还有很大提升空间啊。我来跟你讲一讲怎么才能提升。首先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世间自有真情在。你要付出真感情才行。有些人总喜欢把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这句话挂到嘴边。以为是真理,实际上这种话是错误的,这是玩世不恭的人说的玩世不恭的话。要在这世上混,光凭演技是不行的。既要有演技,还要有真情付出。一半靠真情,一半靠表演。光有真情也没什么卵用,光靠表演也不行。二者交替使用,这才能把事情办好。
譬如这次的祭拜将士,我能做到想哭就哭,想停就停,这就是靠的演技和真情付出。哭是要哭的,可是哭不出来怎么办?将士们打仗要有凝聚力,就要打动他们的内心,让他们相信你是爱他们的,你是一位关怀备至的好上司好将军,大家患难与共一条心。他们的死会让你也很难过。当然他们的难过伤心,我有时体会不到,因为很多人我都不认识。但是我有我的难过伤心。我可以伤心我的伤心,痛哭我的痛哭啊。于是我想到为我而死的曹昂曹安民,想到不能原谅我的丁夫人,想到我小时候被人欺负的童年往事,想到自己打仗一败再败好不容易才打几次胜仗。这些伤心事在我心中酝酿了好几天,一直积蓄在心头,小心地把眼泪保存在那里。只等主祭的读完我写的祭文,宣告我行祭拜之礼,这时我才把眼泪放出来。这个需要技巧,也需要真情。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到了伤心处,男儿也流泪。想到伤心之时,流泪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这就像你哭你哥哥曹昂一样,你对哥哥的真情是基础,到哭的时候,只需临场发挥一下就可了。
他们哭他们的兄弟父子,我哭我的妻子儿子,各人哭各人的。至于他们以为我是哭的他们的兄弟父子,以为我是真心替他们痛哭。唉,我要的就是这种美丽的误会。是别人我不会讲出来的。你是我儿子,所以这种祖传的秘方才告诉你。是别人我才不会告诉。
我爹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隐隐地感觉被他老人家骗了一回哭。
我爹打仗,一败再败又败,一败再败,再打再败,好不容易打了几次胜仗,我以为都是靠的蛮力,就像斗鸡一样,只要不怕死,下得蛮,吃得苦,就能胜。其实是误解。
战况发生了逆转。以前是张绣追得我爹到处跑,现在我爹追得张绣他们到处跑。刘表和张绣是同盟,所以刘表派兵来救张绣。想趁我爹进攻张绣时断我爹的后路。我爹见情形不对,不追张绣了,带兵返回。结果张绣掉转马头,倒过来追杀我爹的部队。我爹像醉酒的酒鬼认不到回家的路那样,带着部队东一转西一转,转来转去,都不知道回哪里。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还不停地唉声叹气。带着部队每天走个三里五里路,走走停停。弄得众将士很是着急。不知道曹公吃了什么药。我爹的谋士荀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我爹不在状态。写了封鸭毛信问我爹。我爹回信说:张绣那小毛贼来追俺,俺虽走不快,一天才行几里。俺设想,只要俺们到安众,一定能把张绣那小子一破两半,像破竹子那样。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俺现在是在闲庭信步,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