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郭太后被迁到永宁宫,曹爽作为托孤辅政大臣的地位更加巩固。没有了郭太后准许魏帝曹芳准奏之权,司马懿对曹芳的所作所为,完全不能制约。曹爽由是多树亲党,专擅朝政,司马懿从此与曹爽不合。三个月后,司马懿正妻张春华去世,司马懿于是向皇帝上书称自己悲伤欲绝,再也无法参政,从此称病在家。
作为张春华家的亲戚,山涛也参加了葬礼。司马懿称病之后,他来司马懿家也没有那么方便,山涛动起了归隐的心思。
盛夏的六月,洛阳城上空繁星点点。山涛在竹床上辗转难眠。他一直不明白,身体康健的司马懿为什么要称病不朝,让曹爽一家独大。
山涛听着户外的夏夜虫鸣,更加睡不着了,深读“三玄”的他,披衣起床,面对这一天的月色,吟诵起了《老子》中的章句:“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於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他吟诵了一遍后,在小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望着那深邃的天河,再次陷入了沉思。
“司马懿在此时称病,意欲何为?难道是以退为进?虚胜实,不足胜有余?”山涛似乎有点明白了。
室内,另一人的鼾声越来越大。山涛再也忍不住了,走进了室内,摇动着另一名正在沉睡的男子:“林伯,你快醒醒,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睡觉。”
那男子依然沉睡未醒,山涛见了,一脚踢了过去:“叫你睡,我叫你就知道睡觉。”
那男子吃痛,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巨源兄,夜深人静的,你吵什么吵?还要不要人睡啊?”
山涛可不管这么多,见那男子醒了,便问道:“你说一说,司马太傅称病不上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男子见山涛说出这句话,颇感意外:“我说巨源兄,这三更半夜的,竟然问我这样的话。你都是太傅的亲戚,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你问我,我问谁去?还是先睡吧,什么事没有比睡觉更快乐了,再大的事,只要不死人,天亮了再说。“
山涛再推了那人一下:“林伯,你从那么远来看我,我看你志趣高雅且公正亮直,所以留你在此共宿,没想到你竟然不去想太傅不朝的问题。”
原来和山涛共宿的人,姓石名鉴,字林伯,乐陵厌次人。见到山涛竟然还是要问司马懿的问题,石鉴也有点懵逼了,此时他睡意正深,打了个呵欠说道:“我仰慕你的高洁不假,但我来你这,却不是想和你专门共宿的。太傅称病不朝,你一个小小的河南尹从事,又能改变多少?”
山涛有些失望了:“唉!你就没有看到这里面的暗流涌动,你就没有看到隐藏在深处的战马嘶鸣?你就没体会到这暗藏的刀光剑影?”
“莫名其妙!”睡意正浓的石鉴还想倒头接着睡。山涛一把抱住石鉴的臂膀,将他扶住:“你不是说要去大将军那里求官吗?不搞清楚太傅为何称病不朝,小心有后顾之忧。”
石鉴有点生气了:“巨源兄,你老是说太傅、太傅。既然司马太傅多次不上朝,给他个尺把长的诏书让他回家就是了,你何必操心呢!”
山涛觉得这一脚算是白踢了:“嗯哼,石生不要在马蹄间来往奔走啊!”
石鉴可不管这么多,倒在竹榻上,再一次沉沉睡去。
山涛可睡不着了:“圣从作《易》,趋吉避凶。若长期从事这河南尹从事,难免有无妄之灾。我还是继续归隐的好。”
清晨,起身的石鉴,看到山涛正和妻子收拾行囊。
“你这是要干什么?”石鉴一脸疑惑。
山涛一边整理行李,一边回道:“准备辞官归隐。林伯愿意一同去否?”
石鉴目瞪口呆:“昨夜所言,尚在梦中,不知明细,巨源兄能否再说一遍?”
山涛道:“你若肯帮忙给我搬运行李,我就告诉你,你若不肯,你就去大将军府上去应征吧。”
石鉴出身寒微,又无人举荐,只身前往大将曹爽府上应征,那可是千难万难。当下朗声道:“巨涛兄说我不要在马蹄间奔走,我可是听清楚了。既然巨源兄要走,我就帮你搬运行李吧。“
几天后,山涛果真辞去郡中官职,返回故乡河内怀县开始了隐遁生涯。
怀县的西边邻接温县,也就是司马氏的故乡,北边则邻接山阳,东汉王朝最后一个皇帝汉献帝刘协,在禅让帝位后,就徒居于此,被封为山阳公。
不久,山涛接到了嵇康给他送来的书信,声称阮籍也辞去了官职,让山涛也一起去山阳聚会。
竹林深处,竹篱围着一座新建的草庐,在晨雾渐渐散去之后显露了出来,虽然简陋,但很素雅。草庐边上,是一条清流潺潺的小溪。溪水沿着山势流下,远远的是一片开阔地,可以极目远眺。
山涛来到这里,一位约莫二十多岁,相貌英俊的男子连忙站了起来,邀山涛在草庐院中坐了下来。
这人正是嵇康,他接进来了山涛之后,奉上茶来。山涛道:“巨源兄携家来此,小弟我早就为巨源兄预备好了。我这左近,另外建了一屋,正好可以安顿家人。待阮嗣宗来了之后,我们正好三个有伴了。”
山涛喝了一口清茶,望了望周边的环境,不由赞道:“叔夜真是有眼光,想到搬来山阳这个地方。这正是我心中所想的理想之地。”
嵇康妻子乃是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公主,因这层关系,嵇康从郎中做起,官拜中散大夫。然而,他却在曹爽声势最盛的时候,辞官隐居。
山涛道:“叔夜,你本已有名且贵。伟容色而又文辞壮丽,龙章凤姿而有奇才,在名士之中,也是非常之器。我不明白,你为何要选择归隐?”
嵇康喝了一口茶,叹道:“巨源兄,你不也是司马太傅的亲戚吗。我是曹氏姻亲不假,正是如此,康所处的位置,让我对金玉满堂,莫之能守的道理更加深有体会。你岂不闻,曾为玉堂十士子的于德揆,从五经课试入仕,西拒诸葛,南抵陆逊、朱然,是先帝亲赐的驸马都尉,从尚书郎、中书侍郎、再外放典农都尉,做到了襄阳太守,扬武将军,所配夏侯氏,不也是曹氏姻亲吗?不也落个以侯就弟,返回原藉的下场?所以在世养生守静,避世全身,然后精研音律,岂不更好?”
山涛道:“叔夜所言,正合我意,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上次在河南所弹之《广陵散》,实在令人叫绝,总感觉不是你本人所创,却是从何学得,还请实言教我?”
嵇康道:“此曲乃是我暮宿华阳亭而感之。向日已经告诉巨源兄了,为何又问?”
其实嵇康在几年前,曾于洛水西岸游览,夜宿华阳亭。因夜不能寝,起坐抚琴,琴声优雅,在夜间格外清透。这时,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悄然来到嵇康身边,与嵇康共谈音律,辞致清辩,随后,老人开口道:“把琴借我弹弹?”嵇康便将琴递给老人。老人当场弹了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子,曲风激昂、沁人肺腑。此曲即是《广陵散》,琴曲描述的,是战国时期著名侠客聂政为报严仲子知遇之恩,刺杀韩国宰相的故事。所以旋律中多有刀剑之音,曲风刚劲,又悲壮不幸。
嵇康听了后,爱不释手,便求那老人将此曲传给自己,那老人要嵇康作出此曲不传外人的承诺后,将《广陵散》传给嵇康,随后飘然而去。
山涛道:“既然叔夜有难言之隐,我也不强人所难了。能否在此再弹一次,以娱视听。”
嵇康笑道:“弹奏当然可以,不过,在弹这首曲子之前,我又新创了四首琴曲,巨源兄要不要听?”
原来嵇康精通音律,除了会弹奏《广陵散》外,还写有《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史称“嵇氏四弄”,与汉末名儒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此外,他还著有《琴赋》《声无哀乐论》等论述音乐的文章。
山涛笑道:“别。我等既然在此归隐,自然少不了你的琴声相伴。我想听《广陵散》乃是自然而为,叔夜兄却设立这么多名堂,不就是以名教相拦,这可与你越名教而任自然之旨相违了吧?”
嵇康笑道:“弹琴可比不得谈玄论妙。既然巨源兄想听,那我就弹奏给你听。不过,巨源兄想学,我可不传。”
山涛不再说话,坐等嵇康弹奏。嵇康道:“听琴当以淡酒佐之,巨源兄可边饮边听,更见精神。”
于是,山涛一边喝酒一边听琴。忽然,远处响起一阵悦耳的啸声,与嵇康的琴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山涛站了起来:“阮嗣宗来了。”
山涛所言非虚,这啸声果真是阮籍所发,在嵇康琴声的引导下,那啸声越来越近,和这琴声相和。
原来这阮籍也精通音律,长啸起来,数里可闻,并且清脆嘹亮。随着《广陵散》曲子不断弹奏,这啸声也越来越近,一曲终了,阮籍也来到了竹篱茅舍之前。
山涛不由抚掌大笑:“琴啸合一,归于自然,实在太妙。”
阮籍道:“我本不来,你偏要爱,这不,巨源兄反而比我早到。不过,叔夜选择这样的地方,也真是天作之合。”
嵇康道:“我放弃官位来到这里,就是想要脱离一切俗务,把自己投身在音律之中。嗣宗,你在大将军府里,前程远大,为何也效我作竹林之游?前言请你来此,不过相戏耳,为何你却真的来了?”
阮籍道:“大将军如此强势,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将军府里,敬重名教者,何止千百,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又能做什么呢?”
嵇康道:“既然如此,就不要管那些名教之徒,来此归隐,岂不是生平乐事?”
山涛暗思道:“像叔夜那样的人才不出仕实在是太可惜,真的是屈了大才。阮嗣宗一碰到自己不喜欢的人就白眼,然后用喝酒来逃避现实,纵有才华也无处施展。如今太傅虽然处于下风,但终会奋力一搏。太傅夫人是我姑母,现在自己暂时避祸,到时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其实嵇康内心跟明镜一样,他觉得曹爽现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政争中根本不是司马家懿的对手,如果现在跟定曹爽,难免有灭族之祸,以后自己因这宗室身份,不会和司马氏合作,因此早点归隐,也不失为避祸养生之道。
时间久了,山涛提议让朋友向秀来到这里,向秀和嵇康都喜欢打铁,嵇康负责敲锤,向秀负责鼓风,玩得其乐融融。
向秀同样热衷于玄学,且为《庄子》作注。随后,竹林又来了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刘伶是阮籍的酒友,但他喝酒的心境和阮籍截然不同。
阮籍是借酒抒发抑郁;刘伶喝酒则满是奔放与豪迈。据说他在家的时候,常常脱个精光纵情狂饮,有人见到刘伶如此放浪,便表达不满,不想刘伶反唇相讥:“我以天地为家,屋舍为衣裤,你随便钻进我裤裆里还嫌我不雅?”
阮籍又把自己的侄子阮咸拉进了群。阮咸和叔叔阮籍一样知名,号称“大小阮”,他也精通音律,尤其擅长弹琵琶,他所弹奏的乐器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为阮咸,后世简称为“阮”。
最后一个“入群”的是王戎,和嵇康是忘年交。此人极其市侩,卖个李子都要把核钻去,生怕别人得了李子的种子。但此人对玄学钻研极深。后来,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一共七人,被后世称为“竹林七贤”。这七位名士,身处竹林之中,对曹爽和司马懿的争斗不闻不问,他们整天喝酒打铁、吟诗作赋、讲经论道,恍如另外一个世界。只是,三国是一个斗争的时代,隐在河内的“竹林七贤”自然逃不出这大时代的旋涡,他们后来不得不再次卷入纷乱的尘世,并迎来各自迥然不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