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靖玄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心道你位居左谷蠡王之位,只在冒顿之下,除了弑君自立还能有什么大事啊?他生平最恨不守道义,滥杀无辜之徒,更何况弑父之举,因此他眼神冰冷地答道:“大事?当今大单于雄才大略,是草原五百年一出的圣主,王子要想对他不利的话恐怕是引火烧身之举,在下奉劝你早日打消这个念头。”
塔布托似笑非笑道:“难道你我联手难道也不行吗?”
因见东方靖玄摇了摇头,又道:“好,不是东方靖玄,说不出这种话来,不过你确实误会我了。我从未有过对付父亲的念头,连想也不曾想过。”
东方靖玄一脸错愕,问道:“那你究竟要做什么事情?”
塔布托道:“我要你助我坐上左贤王的位子,将来可以继承单于尊位,老兄你千万别误会,我绝非只是因为对稽粥不瞒,而是有心改变匈奴族人的生活,不再以游牧为主、以烧杀抢掠为生,懂冶铁,会灌溉,习书卷,晓礼仪,和你们汉人和平相处,互通有无,用我们的骏马、皮货换取你们的粮食、美酒、丝绸,如此两族互不相侵,那该多好啊!”
东方靖玄听得心头一动,塔布托所说的事的确让他心动不已,自小孤苦的他十分能体会那种因为战争而失去家园、亲人的痛苦,可是匈奴人几百年来一直放牧为生,秉性如此,光凭一个塔布托能做成此事吗?何况他是否真心为之,那还不得而知,说不定只是借他之手除掉稽粥,实现自己的狼子野心罢了。
塔布托见他脸色凝重,又道:“老兄眼下的处境你心知肚明,不需我多说。我的细作回报说贵夫人平陵公主已被汉室朝廷下旨安葬在荥阳了,而刘章兄弟权势日盛,他们一向与你势同水火,你已断无归路,况且刘心妍好像已与其母舅的堂兄结亲,婚嫁之事近在眼前,老兄你在汉地真的是一无所有了,何不索性留在我身边呢,我塔布托可保证你和卓玛伊娜等人皆可无忧一世,再也不会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了!”
东方靖玄心中一阵绞痛,吕姝儿生还人世的最后一丝侥幸火苗也被无情地熄灭了,塔布托说的是,他的确没什么必要回去汉地了,他已无法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自己伤心欲绝地站在心爱的人墓前痛哭,而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几个元凶则在千里之外弹冠相庆,与人喜结连理。
东方靖玄理了理头绪,站起身子来说道:“王子不杀之恩鄙人在此谢过了,至于投于你帐下之事…”
塔布托见东方靖玄话锋不对,赶紧打断他道:“东方兄不必立刻答复,先在营中歇息一番,再作打算,眼下羌人肆虐河套,你们五人出去恐怕会有麻烦,就是你不答应我,我也不希望你出事。”
东方靖玄盛情难却之下只好点头答应,塔布托朗声道:“来人,将这两口箱子抬到须卜将军营帐去,安排人好好侍候两位将军,不可怠慢,退下吧。”
东方靖玄和梁玉健辞身回帐,打开箱子一看,见一箱中全是汉地的竹简古书,另一卷则是塔布托搜集到的汉地密报,基本全是关于刘章兄弟的,说他们深受群臣拥戴,人望颇高,吕后日益倚重…东方靖玄翻起一张纯白色的帛书,却是写的吕姝儿归葬荥阳的过程,描述极尽详细,是宗正府发给朝廷的奏报文书,东方靖玄至此再也不疑虑吕姝儿的死讯了…
是夜,东方靖玄心情异常悲痛,独自一人在帐中饮酒,几乎彻夜未眠。天蒙蒙亮,阿图罗穿着厚厚的外袍,爬上了他的床榻,小声道:“大个子,你醒了麽,和我说说话啊,娘亲昨晚上哭了一夜,不知道怎么了,你也饮了一晚上枯酒不回来,你们到底怎么了啊?”
东方靖玄心中大痛,将阿图罗裹进宽大的袍服中,看着他可爱的面庞说道:“阿图罗你记住,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父亲,你叫须卜书彦,知道吗?”
阿图罗虽一脸的不解,却是乖巧的点了点头,道:“父亲,快去看看娘亲吧,我很担心她。”
东方靖玄一跃而起,翻身下榻拉着阿图罗来到卓玛伊娜的帐中,一打眼看见卓玛伊娜侧躺着身子,瘦削的香肩微微抖动,显然是在小声饮泣。阿图罗乖巧地跑去找乌云珠玩耍去了,东方靖玄去掉袍服,从身后抱住了卓玛伊娜,吻了吻她的晶莹如玉的小耳,歉声道:“对不起,别哭了,是我不好。”
卓玛伊娜转过身子,睁着红肿的眼睛摇头说道:“我没怪你,我只是想不通。夫君,你说老天爷为何对我们这么残忍呢,姝儿她…她肚子里还有孩儿呢…那些人怎么那么狠心啊…”
东方靖玄鼻头一酸,流下泪来,他用手捂住卓玛伊娜的香唇道:“不要想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姝儿也肯定是不想看到我们这样的,我们要好好活着才是。”
卓玛伊娜点头答应一声,又问道:“塔布托那里你准备如何答复呢,我们要何去何从?”
东方靖玄茫然地摇了摇头,卓玛伊娜又道:“依我看,不如我们就先待在塔布托这里,这边离汉地很近,我们可以暗中打探下消息,再一次证实下塔布托的密报,说不定能有所收获呢,你说吧?”
这确实是眼下最为可行的方案了,既有了栖身之处,又有安全保证,何乐而不为呢?
早膳时,东方靖玄将此消息透露给了梁玉健和乌云珠,二人也赞同有加,梁玉健主动请缨要回去为他们打探一番,东方靖玄对他的武艺和智谋十分放心,又有乌云珠这样聪慧而善于化妆的人在身边,应该不会有事的。
塔布托正在翻阅着一卷汉地的文书时,突然一抬头看见了帐外求见的东方靖玄,他双目一亮,亲迎了上来,抓着东方靖玄的大手情绪略显激动地问道:“东方兄,怎么样,你…”
东方靖玄道:“在下愿意以朋友身份待在王子帐下,不过我有几个要求,请王子答应。”
塔布托拉着他一起坐下,急道:“快请说。”
东方靖玄道:“请王子立刻放我的朋友梁玉健归去汉地,他毕竟是有娘亲在世的人,和我久居北漠有违孝道,着实不妥。”
塔布托微一迟疑道:“可以,来人,立刻派人护送崇光将军离开营地,不得拘束其自由,待崇光将军安抵汉境之后,稍时你等以他的帛书信物来报,不得有误。”
东方靖玄松了一口气道:“谢王子宽怀,还有就是我东方靖玄绝不会因为王子的私欲而妄兴刀兵,杀戮无辜,这是我为将数年的信条;第三个便是我不干涉贵族的政务,也不担任军职,更不会冲锋上阵为你杀敌立功;我所能做的全部就是给王子合理的建议,助你成功坐上左贤王的位子,进而成为太子人选,日后成为大单于。王子若是认同地话,我就留下来。否则的话,我…”
塔布托哈哈一笑道:“和我想的一样,就知道你会提这些要求,我早说过只是借你的智谋罢了,并不想你做我的杀人工具,不过你要调走自己的心腹爱将我倒是没想到,或许你们要自己亲眼去汉地看看状况吧,也是,匈奴人在你们眼中一向是不讲信义的,不过我早说过老兄随时都可以离开,我塔布托绝不阻拦。其实,我只需要几个月时间就足够了,或许更短…”
匈奴大营南侧,东方靖玄、卓玛伊娜、阿图罗三人正和梁玉健和乌云珠话别,众人都是一脸的不舍,乌云珠自幼和卓玛伊娜一起长大,从未分离,她早已是哭红了眼睛,卓玛伊娜年岁稍长,拉着她到一侧轻声安慰着,东方靖玄对梁玉健道:“玉健,回去后千万不可轻易泄露身份,其中的利害你明白的,若是姝儿果真仙去的话,你就别来北地了,接你母亲和乌云珠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居住,别为我们担心,好兄弟,保重。”
两个生死之交的男人不舍地握手致意罢,梁玉健和乌云珠便打马向南飞奔前行而去,直到二人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东方靖玄“一家三口”才悄悄地打马返回营帐之中。
东方靖玄正在帐中发怔时,帐外的侍卫通报道:“左谷蠡王已率大军击退了前方的羌人部族,此刻正在追击,他临走时要将军暂时署理营务,把守营寨。”
东方靖玄愕然道:“羌人狡诈不已,王子岂可亲身赴险,速速劝他回来。”
那侍卫道:“将军放心,末将早已侦察过敌情,前方羌人只五千余众,王子巨石压顶之势已经一举克敌制胜,眼下只是在佯装追击罢了,他此次西进的目标就是为了将军你,既是达到目标,绝不会为了不足万余羌兵和右贤王争夺功劳的,王子曾说将军你远胜十万大军,有了你那就是天大的勋劳。”
东方靖玄放下心来,笑道:“那是王子谬赞了,崇明不敢当。对了,老兄怎么称呼?”
那侍卫道:“将军不必客气,我是左大当户兰琪旭,奉王子之命在此侍奉将军。”
左右大当户是匈奴国重要的异性辅臣,地位次于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和左右大都尉等单于直系亲属担任的官职,世代由兰氏子弟担任,塔布托将如此身份之人安排在自己身边做护卫,足见其心意。
东方靖玄连忙将兰琪旭请入帐内,和他闲聊起来,没想到这个外貌略显俊逸的将军竟是性格十分的爽朗,丝毫不造作,这或许正是和草原地区粗犷、豪迈的民风一脉相承。
几杯马奶酒下肚后,兰琪旭脸色微红,已和东方靖玄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他眼神迷醉地说道:“老兄你也别灌我这么多酒想套我的话,咱们匈奴汉子向来直来直往,不同你们汉人,没那么多弯弯肠子,说实话我兰琪旭一生只佩服过三个人,你老兄算一个,要是我看不上你,王子就是把弯刀架在我脖子之上我兰琪旭也不来侍奉你。”
东方靖玄对这种直爽性子的人十分喜欢,正如同他的生死兄弟夏侯忠、梁玉健那般,从来是肝胆相照,义气干云。他给兰琪旭满上美酒,笑道:“眼下我军稳若山石,老兄少饮几杯,不妨事的,只是不知我有幸和谁能并立呢?”
兰琪旭见东方靖玄似是十分感兴趣,吁出一口浓烈的酒气,大手一挥说道:“那两个人就是塔布托王子和须卜老将军,也是我兰琪旭有幸效忠过的两个大英雄。”
东方靖玄对于塔布托的认识只限于他略显文弱的性格和装束,还有那十分慑人的刚猛力道之上,别的方面知道的很少,遂好奇地问道:“在兰兄眼里,王子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兰琪旭望着毡帐的穹顶,似是在努力回忆,他神情肃然,半晌才道:“小王子是个很难以形容的人,在很多族人眼里他是一个十分奇怪的人,看着身材弱不禁风,性格和善而与世无争,但是长久相处的话,你会发现他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十分坚强而勇敢的人。”
东方靖玄自然看的出来,塔布托外柔内刚,和刚愎自用的稽粥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他连连点头表示认同,兰琪旭又道:“王子的身世极是凄苦,出身时娘亲便难产而死,冒顿大单于因此认为他戾气太重,一直对他不管不顾,只吩咐自己的属下看护着,你们汉人不是常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麽,不受单于喜欢的小王子幼年的生活可想而知了。后来他长大后,竟是出人意外的长得一表人才,又骑射武艺精良,远超诸位王兄,一次大单于外出射猎之时,因身边护卫保护不力,被群狼所困,年仅十三岁的王子挺身而出,随同一起出猎的养父射杀了群狼,救出了大单于。自此之后冒顿单于才意识到自己外面原来还有个儿子,而塔布托王子则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父亲竟是万人瞩目的匈奴主宰者,同时一股悲凉之感却由心而生,十几年的时间,身为父亲的冒顿单于对他竟是从未过问,连看也没看过他一次,这样的事换做是谁都会难以释怀的。”
东方靖玄心中猛地刺痛了一下,塔布托的生世和自己竟如此的相像,不,是比他自己更苦难,他缓了缓低沉的情绪,不解地问道:“王子的母亲是大单于的阏氏,应该身份不低,为何王子除娘亲外没有别的亲属照看呢?”
兰琪旭眼皮跳了一下,叹声道:“老兄你有所不知,王子的母亲鹊玉阏氏原是上任头曼单于最宠爱的女人,她能歌善舞,美貌倾世。后来,冒顿单于自立单于后,鹊玉阏氏也为他所得,起初她仍旧十分受宠于冒顿单于,可后来却被人设计诬陷,冒顿单于疑心她与头曼单于的爱将朵延嗣昌有染,图谋不轨,便对她逐渐冷落了,以至于她后来难产而死时大单于也在帐中与其他阏氏饮酒作乐,并未陪伴在跟前,她至死都是双目圆睁,或许是忧心未来无依无靠的孩子,或是对大单于的无声谴责吧…”
东方靖玄以前听说过匈奴人实行收继制的婚礼,父亲死后,儿子有权迎娶亲母以外所有的继母为妻,没想到此事竟是真的,他一阵沉默,不知作何说辞,兰琪旭似是打开了话匣子,往东方靖玄跟前凑了凑,神秘地说道:“其实这些都只是表象罢了,须卜将军曾经私下跟我说过,大单于之所以厌恶塔布托王子,是因为曾有先知预言过冒顿单于将来会死于一个异目人手中,而他的帝国将会四分五裂,部族纷乱,祖宗陵寝被毁…此事只你我知道,绝不可外传,对王子更不能说,老兄你该知道轻重。”
东方靖玄恍然大悟,塔布托原本可引以为傲的,深邃的幽蓝双目却不幸成了自己的“致命伤”,况且冒顿单于肯定对当年曾差点因为乃父头曼单于宠爱幼弟而差点被月氏人杀掉的心有余悸,他心中肯定十分担心自己的这个英武不凡的幼子难道会是下一个自己麽?作为一个强有力的统帅和男人,冒顿单于自然决不会允许“鸣镝弑父”这样的剧情再一次在他身上重演。
东方靖玄说道:“王子眼下已贵为左谷蠡王,身份只在冒顿大单于之下,而大单于一直悬空左贤王之位,说明大单于一直有心试探二位王子的本领,塔布托王子极有希望继承单于大位。”
兰琪旭摇头道:“老兄你糊涂了,冒顿单于之所以这么做只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想试探下小王子的实力,看看这个英武不凡的幼子本领几何,身为父亲,他的确是很想弥补下小王子以前缺失的父爱;可是最关键的原因在于单于是借小王子崛起之际限制和削弱右贤王的实力,要知道右贤王的舅舅穆跎黎身居郝宿王高位,掌控单于庭宿卫,而经过二十余年的经营,穆跎黎的势力已遍布匈奴各地,大单于已是有所警觉,所以这两年不断的加强小王子的兵力,平衡双方的实力,希望能对双方有效的加以掌控,作为君主,他是决不允许有人敢于挑战他的权威的。”
东方靖玄点头会意,就凭穆跎黎掩下稽粥在河套惨败于自己之手的消息,就能够想象他们舅甥可怕的实力了,而塔布托除了那个素来忠勇的老将须卜全宗外,几乎是孤立无援,难怪他会如此珍惜自己的部族,即使羌人败逃在即也不愿追击,不愿意冒一丝的风险,也难怪他会如此看重自己这个“稽粥克星”了,或许他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对稽粥一击致命的机会…
正悄声私语时,外面侍卫通报塔布托归营,二人还未及出帐迎候,塔布托已是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兰琪旭担心军中饮酒被塔布托责罚,略一施礼便退了下去,塔布托将马奶一饮而尽,笑道:“老兄喝得惯我匈奴的马奶酒麽?比月氏国的更加干爽凛冽吧,哈哈…”
知道了塔布托的生世后,东方靖玄对这位小王子有了新的认识,他打心里钦佩这样的铁血男儿,遂笑着答道:“北地苦寒,马奶酒御寒极佳,若是王子有兴致,在下愿与王子饮上几杯,权作欢迎王子凯旋而归。”
塔布托双目一亮,嘻道:“区区几个毛贼,老兄何须如此,不过难得老兄有此兴致,我就跟你分享些真正地美酒。”
塔布托吩咐一声,手下便匆匆出去准备了,他脱掉了外袍,和东方靖玄分作两侧,不一时两个侍从抬来了一坛美酒,打开封盖后帐中立刻异香四溢,东方靖玄讶道:“这难道是汉地的酒麽?”
塔布托点头称是,亲手为各自斟满美酒,二人越谈越投机,塔布托中原文化丰富的让东方靖玄直咂舌,两人品酒论史,纵论天下,直至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