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布托幽蓝的双目闪过一丝冷毅的光,盯视着东方靖玄道:“你看起来好像很怕我,为什么,嗯?”
他修长的手指在腰间的弯刀柄上摩挲着,神色柔和而沉静,却是气势咄咄逼人,显得不怒自威。东方靖玄见他似是没认出自己,知道是卓玛伊娜的化妆术起了大作用,遂敛住心神,低头道:“王子说笑了,末将以前常听右大且渠夸赞您的相貌,今日得已初见王子尊容,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令人艳羡,属下震惊之余稍有失态,却并非害怕,王子明鉴。”
塔布托见他说话十分得体,又是须卜全宗的心腹,遂笑了笑道:“哦,原来如此。须卜老将军是否安好麽?听说他在河西受挫于月氏大军,身体旧伤复发,本王很是为他担心。”
东方靖玄躬身拜道:“老将军的确有些伤神,却是并无大碍,用过药后已基本康复,有劳王子关心啦。”
塔布托似乎完全放下了戒惧之心,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哎呀,话说了半天,本王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东方靖玄道:“末将须卜崇明,他们是我的三个胞弟,崇光、崇涛、崇文。因王子未问询,末将不敢擅自答话,还望见谅。”
塔布托点点头,指着阿图罗又道:“这孩子是谁呢?怎么你出门作战还带着儿子麽?”
东方靖玄一怔,他心中最为担忧的就是阿图罗,卓玛伊娜和乌云珠装扮一番尚可蒙混过去,可这小孩子却是十分棘手,他只好低声道:“王子明鉴,这是被羌人杀害的我匈奴族人的幼子,我见他孤苦无依,遂将他带在身边,准备认作己子。”
塔布托笑道:“将军不愧是右大且渠的部下,颇有仁者之风,若是我匈奴人皆可如此,何愁部族不壮大呢?你做的很好,本王很欣赏!”
东方靖玄暗自苦笑一声,借着逊谢之际慌忙拭去额头的汗渍,却见阿图罗突然挣脱卓玛伊娜的怀抱,跳下马去,哭倒在塔布托蹄前道:“请大王为我父亲、母亲及族人报仇,驱走羌人,复我家园,阿图罗愿为大王先驱引路。”
众人显然都没想到这孩子会说出这种话来,连东方靖玄也没想到这小子竟如此聪慧,可以见机行事,暗自缓了口气,却见塔布托略一怔后爱怜地看着阿图罗说道:“起来吧,孩子,等你再长大几岁,成了个真正的匈奴勇士,到时候再让须卜崇明将军带你前去踏平整个河西之地,为你父母族人复仇吧,现在你还要好好地养身体,学本领。”
塔布托见阿图罗乖巧地施礼退下,又把目光注视到东方靖玄身上,说道:“崇明兄,前方战事如何?羌人进攻势头很猛吗?”
东方靖玄道:“黑暗中末将眼拙没有看仔细,不过我的手下几乎全数战死,右贤王的部将正在和对手激战,因此末将才得以走脱,前来报信,以免功劳被他们占尽。”
塔布托细牙紧咬,说道:“大哥倒是出手快,图里斯,快快集结大军,向前追击。”
手下一员将军领命而出,东方靖玄这才发现塔布托身后黑压压的竟有数万之众,正惊恐不安时,却听塔布托说道:“崇明兄,你等和我一道前去杀敌,如何?”
东方靖玄知道塔布托心里对自己尚不是十分放心,可眼下他哪敢有所迟疑,只好和梁玉健几人躬身答应,紧随在塔布托身后。
前进路上,塔布托仍不断地试探东方靖玄,幸好东方靖玄对须卜全宗了解较多,基本能应付过去,正忐忑不安时,前方哨骑来报,东方靖玄头皮发麻,他手已搭在剑柄之上,若是哨骑的情报和他的出入太大他就会拔剑制住塔布托,而拼死让梁玉健四人离开…
塔布托急道:“快说,有什么消息?”
那哨骑喘着粗气道:“禀王子,羌人已击溃了右贤王的先锋军,但却并未追击,正向东方大举推进,直逼我军,其意图不甚明了。”
塔布托沉吟不语,稍时又问东方靖玄道:“崇明兄久随须卜将军,请问此种情况下,该当如何抉择,是进军还是避敌锋芒?”
东方靖玄此时心乱如麻,听他询问,遂道:“黑夜之下,敌情不明,王子不宜妄动,依末将之见我军应稳固防线,待羌人来袭,这一来可试探下敌人实力,二来又可避免盲目进攻而造成的伤亡,岂不两全其美?”
塔布托哪知道东方靖玄心里想的是乘夜逃走的事情,却是庄重地点头称是,吩咐三军坚守不出,准备迎敌。果然不一时,羌人蜂拥而至,猛烈地冲击匈奴人的阵地,却似乎没想到匈奴人一改常态,坚守不出,又一举扼住了东进咽喉要道,羌人久攻不下,只好败退了下去。
东方靖玄五人待在营帐中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梁玉健道:“梦竹兄,莫如由我在这里制造混乱,你趁机带云儿她们离开这里吧,我会想办法和你们汇合的,放心,我死过一次了,老天爷不会这么快让我死第二次的。”
东方靖玄未等乌云珠说话反对,便摇头否决了梁玉健的提议,他说道:“眼下羌人虎视在前,匈奴人的戒备毕竟十分的严密,我们肯定没法突过去,只能设法让塔布托答应让我们离开了。”
卓玛伊娜道:“这很难奏效,我看塔布托似是十分的欣赏梦竹哥,他是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的,除非有须卜全宗的将令来到。”
东方靖玄说道:“若是塔布托这边被羌人进逼,骤然间无法脱身,或许会让我等前去搬救兵,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此外,别无他法。”
梁玉健还欲辩解,却听外面有人高声道:“王子请崇明和崇光将军前去毡帐议事,请二位将军速速更衣前往。”
东方靖玄和梁玉健对视一眼,苦笑着走出营帐,看来塔布托正当自己是须卜全宗的心腹了,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自己也算是作茧自缚了。
二人走进毡帐时,见塔布托穿着华美的貂裘,正在灯下沉思,他并未向一般的匈奴人那般髡发或者鞭发,而是长长的头发扎成了一束,用牛筋系起来,更像是汉人的发式,只是没有戴冠帽罢了。
他略显忧郁的神态像极了吕姝儿的二哥吕徵,让东方靖玄一时间有些神情恍惚。梁玉健轻推了他一下,二人一起躬身行礼,塔布托笑道:“二位请坐吧,我一向是这副打扮,你们别见怪,父亲也说过好多回,可我就是喜欢这样子,哈哈…”
他显得十分随和,亲手给二人的座前放上热腾腾的马奶酒,说道:“果不出崇明兄所言,羌人虚张声势已被我军打退了,看看天亮后他们还有什么把戏,有你们在身边,我很安心,须卜老将军的恩情我塔布托此生绝不敢忘记。”
东方靖玄连忙代替须卜全宗逊谢了一番,却一时不知道和这位号称“北漠神鹰”的王子谈些什么,只好如坐针毡的半倚在席上,他知道塔布托既然夜半找来他们,一定会先说话的,所以就安静的等待他发问。
果然,不一时,塔布托停止了踱步,挥手让从人和侍卫退出了毡帐,他回身坐在了棉榻之上,眼睛死死地盯着东方靖玄和梁玉健,看的二人一阵发毛,有些手足无措。
东方靖玄实在是忍耐不住压抑的气氛了,刚要张口说话时,却听塔布托笑道:“二位莫见怪,因为想起来一位故人来,所以本王一时走神了。”
东方靖玄脸皮一跳,和梁玉健对视一眼,都搞不清这位小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梁玉健笑答道:“敢问王子是帐下哪位英雄?”
塔布托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说道:“崇光兄说的是,他却是位英雄没错,可惜却不是我塔布托帐下的,他若是能来我帐下的话,恐怕我只能给他做个侍卫罢了。”
东方靖玄微笑道:“能叫大王如何钦佩的人,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人!”
塔布托来了兴致,奇道:“崇明兄觉的是谁?”
东方靖玄手抚前胸,冲着北方躬身说道:“自然是我大匈奴的大单于,那是千年难遇的命世英主。”
塔布托似乎略有些失望,神色略微黯淡,摇头道:“大单于那是天神降世,岂可与我等凡夫俗子相等同,不瞒你们说,本王心中那人却是与你我序齿相差无几,是位少年英雄。”
塔布托这么说那就排除了年岁较长的须卜全宗等匈奴名将,下首的东方靖玄二人一时没了主意,只好面面相觑,梁玉健试探道:“莫非须卜隆邕?”
塔布托摇头否认,“那是郝宿王?”,“不是。”、“莫非是右贤王?”
塔布托挥手打断梁玉健的猜测,走上前来,用手指攒着水在几上写出了“东方靖玄”四个汉字,梁玉健浑身剧震,下意识地右掌一摸时常悬在腰间的佩剑,此时却是已被卸下放在帐外了,他看了东方靖玄一眼,却见东方靖玄一脸的沉静,只是眼角轻颤了一下,他也舒了一口气,放下紧绷的神经来。
东方靖玄其实紧张的要命,却心中知道绝不可露出一点马脚,他仔细的打量了那四个字一番,假装着饮马奶酒的机会长长喘了一口气道:“末将不通文书,这些似是汉字,还要请教王子。”
塔布托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说道:“这却是汉字,此人是大汉的上将军东方靖玄,是本王…”
梁玉健佯装吃惊地打断他道:“什么?汉人?他们一向不都是我们的手下败将麽,王子对他们有何可敬佩的?”
塔布托道:“汉人中也有伟丈夫,大英雄,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你们没听说过大哥惨败的事吗?那正是这个东方靖玄的手笔了。”
梁玉健刚想开口,东方靖玄抓住他的手臂,抢先道:“末将等未曾听闻此事啊,只是听说右贤王被月氏人伏击,却反败为胜,打了个大胜仗。”
塔布托眼中寒光一闪,恶狠狠地骂道:“可恶的穆跎黎,真是能只手遮天了,没想到这么多人都被蒙蔽了。”
东方靖玄怕塔布托还说出什么话来,忙接上话茬道:“我们匈奴男儿识英雄、重英雄,就是敌人也该是加以推崇,此乃王子的大将风度。”
塔布托略一点头,又叹道:“可怜如此的英雄却死在了他们自己人手上,当初本王因敬重他,甚至有人主动愿意奉上他的女人给我,我都没答应,只盼能有朝一日和他一决雌雄,却没想到,哎,真是可惜啊…”
塔布托的话戳到了东方靖玄心里最痛的伤痕,东方靖玄大手紧攥着酒器,满脸的怆然之色,塔布托又道:“前些日子,又有人和我暗中联络想与我联手起来,共商大事,估计这次那美人还是得乖乖送到我手里来,东方靖玄没有福气啊,那样的佳人…”
东方靖玄以为自己早已对刘心妍淡忘了,但胸前一片酥麻的感觉却分明告诉他,这个女人在他心中是有位置的,他仍是没法彻底遗忘掉她,梁玉健见他神色大变,刚想暗中劝告,却听塔布托道:“我有心结交二位将军,若是不弃的话,我可将此女转赠予崇明兄,不知老兄意下如何啊?”
东方靖玄难以抑制兴奋地情绪,双手甚至微微发抖,他差点脱口而出答应了,却突然想起吕姝儿和卓玛伊娜等人,才意识到塔布托的计谋,还未及答话,却见塔布托将帅案上的一副帛书递到了他手里,他展开一看,却是一副画卷,画卷上的美人正是经年未见的刘心妍,她身穿紫衣薄衫,娇美的容貌略显憔悴,口中正吹奏着那支熟悉的竹笛,美目中满是泪珠,似是想起来了什么伤心往事…
东方靖玄神色怆然,心脏狂跳不止,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塔布托,他假借不胜酒力,突然摔倒榻上,梁玉健会意地扶起他,向塔布托告罪离开,二人刚走到帐幕前,却听身后的塔布托笑道:“上将军就这么走了,难道真的不想知道刘心妍的消息了麽?”
二人闻言吓得浑身一颤,警觉地猛地转过身子,却见塔布托仍是满脸含笑,一副慵懒的模样横卧在软榻上,似乎毫无召来侍卫亲兵进帐拿下二人的意思,东方靖玄看了他一眼,叹声说道:“王子何时认出在下的?”
梁玉健见东方靖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且一脸释然地坐倒榻上,遂下意识地往帐外靠了靠,准备一有变故的话,自己先堵住帐幕外的亲兵,让东方靖玄拿下塔布托,然后再一起设法离开此地。
塔布托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这位老兄请安坐,我若是有心捉拿你们的话,你们是没有机会反抗的,若论一对一的比拼,东方上将军怕是也没把握一定可以擒下我塔布托,是吧?”
东方靖玄想起那年被他曾击中前胸,淤血月余才消散的事,庄重地点了点头,梁玉健闻言也一屁股做到在榻上,问道:“我们装束变化如此之大,王子也看的破,真是好眼力。”
塔布托嘻嘻笑道:“任你装束怎么变,有两个东西却是变不了,那就是眼神和身形,更何况上将军的雄辩之才我早在长安就见识过,一直铭记于心,今日和你交谈几句,就断定了你定非我匈奴人,须卜部的将领我大多见过,全宗老将军的心腹我又岂会不认识呢?况且,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崇文妹子必是月氏美人卓玛伊娜,这就更让我断定了你的身份。”
东方靖玄叹道:“原来王子留心鄙人许久了,月氏国竟也布满了王子的眼线…”
塔布托欠身笑道:“老兄你只说对了一半,其实从我那次从长安狼狈逃回龙城开始就一直对你关注有加,你的喜好、志向、计谋各个方面我都很感兴趣,不夸张的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下,那次听闻稽粥暗中怂恿父亲让你和刘章一起来匈奴送亲,我还担心稽粥会留难你,可没想到你竟会在上郡遭到袭击,跳崖自尽…虽然稽粥闻讯后和部众高兴地弹冠相庆,可我一直就知道,你是绝不会就这么死去的。你出事后大汉朝廷发疯似的在上郡四处找寻你的踪迹,那时候我的细作也在暗中打探,不过我的搜索地域更大,消息更灵通,河西之地自然也瞒不过我…自我听说有人大刀阔斧地解除了月氏纷争,并击退了稽粥和须卜老将军的联军后,我就从他们描述的月氏统帅的用兵方略上预感到那个人必定是你东方靖玄,果然被我料中了。其实,我此次正是为你而来,而不是和稽粥一样,是为了来消灭眼前这些跳梁小丑。”
东方靖玄看了塔布托一眼,说道:“王子究竟打算如何处置我?是要把我交给大单于还是右贤王?”
塔布托敛住笑容,走到东方靖玄跟前,眼神坚定地说道:“上将军猜错了,都不是,我是要借上将军的智谋助我做成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