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东方靖玄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正卧躺在塔布托华美的帅帐之中,迷离的双眼瞟去却见塔布托正坐在帅榻上发怔,东方靖玄揉了揉脑袋坐起身子,笑道:“王子起这么早,在想什么?”
塔布托似是被吓了一跳,缓过神来答道:“刚才大单于派来了使者,召我前去单于庭参加秋季大会。”
东方靖玄问道:“何时出发?”
塔布托道:“就这两日吧,今次不同以往,除了祭神外应该有别的要事相商,所以大单于催的很紧。怎么,要我多给你几天时间吗?”
东方靖玄摇头道:“不必了,我这就下去准备行装。”
九月时节,北漠大地已是寒气渗人,东方靖玄怕卓玛伊娜和阿图罗会受寒生病,因此放弃了御马,坐进了塔布托为他们三人特制的车驾,车驾宽的出奇,他们三人卧躺在其中都甚宽敞,因此一家人索性吃住在里面,连晚上也不进帐歇息,周身用厚厚的棉裘裹着,倒也十分暖和。就这样,向北走了约半个月时间,已离匈奴人的单于王庭很近了。
这天,塔布托的五千大军刚刚抵达单于庭,将营帐扎在了单于庭东侧的草原之上,冒顿的使者便前来召见他了。
东方靖玄一直以来都对这位横扫北漠的雄主十分感兴趣,不待塔布托询问便请缨和他一道面见冒顿,塔布托大喜,率着三百名亲卫向单于庭赶去。
匈奴单于庭规模宏大的令东方靖玄吃惊,大大小小的毡帐竟有数千个之多,密密麻麻的分布在广袤的草原之上,由此看来冒顿的宿卫亲兵人数应该不下五万人。
众人刚到冒顿宫帐前方,冒顿的亲兵不由分说便将塔布托随身的护卫尽数拦下,只允许塔布托带着东方靖玄和兰琪旭等十余名大将前往冒顿的大帐。东方靖玄抬眼看去见前方五十余丈处一座巨大的圆形宫帐矗立在眼前,宫帐高约三四丈,面积大的出奇,穹顶上飘着两面一黄一白的旗帜,代表着日月,显示出毡帐主人至高无上的身份。通往王帐帐幕的直道之上站满了身穿甲胄的卫士,个个持刀佩剑,目不斜视,显然是训练有素而纪律严明的匈奴猛士。
诸人在帐幕前站定等待通报时,塔布托一脸正色地对东方靖玄小声道:“王帐中人多眼杂,老兄进去后别乱说话,看我的眼色行事。”东方靖玄点头称是,闻听侍从宣召后,便跟着塔布托慢慢走了进去。
躬身施礼罢,东方靖玄坐在了塔布托身侧的榻上,借着余光看见王帐中精美的帅榻之上坐着一人,那人髡发棕褶,肩披着白色的棉裘,古铜色的脸上一双虎目中精光四射,高耸的鼻子,狮子阔口,唇上和颚下都生着浓须,身材健硕,一脸的英雄气,此人正是东击东胡,西攻月氏,南吞楼烦,北灭丁零、坚昆诸国,并在白登山之战中一举击败汉高帝刘邦威服汉朝而名震四海的匈奴大单于—冒顿。
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汉匈大战他曾多次听周勃、灌婴、郦商等人讲述过,那位统御四十万铁骑的冒顿单于简直就是汉军的噩梦,三十多万汉军和汉高帝被围困在白登山上七天七夜,是时天降大雪,士卒被冻掉手指者十之二三,无法张弓持戟,若不是东方靖玄的祖父陈平设计巧退匈奴的话,新生的大汉朝廷几乎三年便败亡了。
而今这位雄才伟略的草原大英雄却只距离自己不足一丈之地,他清楚地看见岁月遗留于他脸上的褶皱和印迹,但是这一切却丝毫没有削减他与生俱来的霸气和领袖气质。
东方靖玄正心潮涌动之时,却见冒顿锐利的目光向他这边扫来,他连忙下意识的躲闪开来,低下头去,却听冒顿笑道:“经年不见,我儿似是憔悴了许多,东胡人很难对付啊,想必你吃了不少苦头吧?”
塔布托恭敬答道:“有劳大单于挂心,臣下既是受命拱卫我匈奴东方,自然要尽心尽力,才可不辜负大单于之信任,臣下不敢言苦,只是深感责任重大,心有余而力不足。”
东方靖玄见冒顿对塔布托言辞友善而关爱有加,而塔布托却似是不怎么领情,不称冒顿做父亲而尊称大单于,这让东方靖玄有些不明就里,他歪头偷瞥时果见冒顿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脸上却笑道:“嗯,你这么想很顾全大局,为父很欣慰。听说你击退了羌兵后,并没有趁胜追击,一鼓作气消灭他们,为什么?”
塔布托面有犹豫,吞吐答道:“父…亲明鉴,据儿臣观察羌兵是另有所图,并非有意入寇我国境,而且贼势弱小不足为患,所以并未追击,况且河套附近已经是大哥的防区,我不想引起我们兄弟间不必要的误会。”
冒顿满脸赞赏的看着塔布托,抚掌道:“好,你年纪虽小却十分明事理懂进退,为父很欣慰。这些年我们与月氏人频繁交兵,东胡人又开始不安分了,频频在东边生事情况我都知道,这样吧,我会尽快再调些部族到你的麾下,你也要多多努力,别让我失望,我虽子嗣众多,但对你寄予厚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塔布托忙跪拜谢恩,冒顿满意的点点头,扫视了塔布托下首的几人一眼,看着东方靖玄问道:“这位将军是谁,看着挺生疏的?”
东方靖玄嚯的起身,施礼说道:“末将须卜崇明,见过大单于。”
冒顿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好个威猛如虎的汉子,我儿竟能寻得如此人才,为父真是替你高兴。”
东方靖玄刚欲出言逊谢,却听见冒顿身边的一名侍卫一脸不服的说道:“此人身材虽高大却略显羸弱,算得上什么猛将?倒是和左谷蠡王一般白头粉面的,难怪左谷蠡王会拔擢他呢!”
他这话不仅是对东方靖玄加以鄙夷,更是讽刺塔布托没有男子气概,东方靖玄下首的兰琪旭拍案而起,怒道:“索里哈,你太放肆了,快向左谷蠡王致歉。”
索里哈不屑道:“手下败将,逞什么英雄,哼。有种的话就来和我比试一番,别耍嘴上功夫。”
兰琪旭等众将纷纷大怒,要和索里哈一决高下,冒顿这个草原之主却像个局外人似的,只静静地看着众人,塔布托见状断喝一声,兰琪旭等人意识到君前失仪,忙忙跪倒在地,向冒顿请罪并强烈要求冒顿为塔布托主持公道,冒顿挥手示意众将起身,慢慢踱步到东方靖玄身前道:“草原男儿,可死而不可辱,崇明将军可否愿与索里哈一战,洗刷方才的耻辱,为自己正名呢?”
东方靖玄最不喜与人争斗,更何况因为这种无谓的事,但事已至此,已无退路可言,他和塔布托交换下眼神,说道:“末将愿意领教这位老兄的高招,为左谷蠡王和末将正名。”
冒顿哈哈一笑,将自己的腰刀递给东方靖玄,轻声说道:“替我好好教训下这个放肆的索里哈,我知道你定能胜他的。”
索里哈轻瞟了东方靖玄一眼,脱下外袍,露出了健硕的身体,塔布托上前接过东方靖玄的锦袍,小声道:“老兄要小心,这个索里哈是穆跎黎的儿子,一直以勇力冠绝于匈奴,可生裂虎豹,这次根本是冲着我来的,老兄若有问题的话,立刻退下来,让我亲自会会他。”
东方靖玄这才明白为何索里哈敢如此放肆的原因了,就他们父子和稽粥的亲密关系都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让他杀死任何敢于亲近塔布托而可能威胁他们地位的人了,可冒顿刚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二人在空旷的大帐远远对峙站立着,索里哈率先发难,挥舞着长刀杀了过来,东方靖玄不敢怠慢,一个巧劲避让开来,索里哈锲而不舍又攻了上来,又被东方靖玄躲开,自己的长刀扎进了一旁的木桩内半天都抽不出来,他抢过一旁的侍卫兵刃,又迎了上来,结果又被东方靖玄给躲开了…
战了数十个回合,索里哈连东方靖玄的衣服都没挨上,自己身上却被东方靖玄划破了十数个洞,他喘着粗气大骂道:“你这个懦夫,为何只是躲闪不已,不正面迎击我?”东方靖玄笑而不语,只是摇头。
索里哈见兰琪旭等人一脸的嘲讽表情,顿时恼羞成怒,举刀朝东方靖玄头颅砍下,东方靖玄此次却是没有躲避,举着兵刃迎了上去,锋刃交接之下,巨大的声响震得诸人的耳膜嗡嗡一片,索里哈显然没料到东方靖玄的臂力如此惊人,早已被架到了一边去,他揉了揉发麻的臂膀,不甘心的又一次迎了上来,这次东方靖玄展现出了自己凌厉强劲的攻势,一时间打的索里哈全无还手之力,只有招架之势,索里哈平日仗着蛮力和穆跎黎的威势在匈奴横行无忌,今日骤逢强敌,哪肯乖乖认输,正思索对策时,却见东方靖玄的长刀已劈头斩下,他猝不及防,只好举刀相迎,却被东方靖玄强大的力道震得喉咙一甜,猛推了数尺之地,毋的喷出了一口鲜血,摔倒在地…
东方靖玄其实并未伤他之意,忙上前想扶他起来,却见索里哈眼中闪过一丝妒意,闪电般地拔出了腰间的短刀朝东方靖玄小腹扎去,这时冒顿飞起一脚,踢飞了他的短刃,众人都被此景惊呆了,冒顿戟指着一脸不甘心的索里哈道:“你小子简直有辱我匈奴汉子的威名,既是比斗就该堂堂正正,比输赢更重要的是气度和胸襟,素日里多有人向我揭发你的不端行为,我念在你父亲之面,只是训诫而并没有怪罪你,哪只你竟如此不思悔改,变本加厉,居然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实在让我太过失望了…”
索里哈狡辩道:“小将平日虽有过分之举,但绝不敢对大单于有轻慢之心,今日之事确属须卜崇明使用奸谋诱我中计,非是我…”
冒顿勃然大怒,暴喝一声道:“住口!”毡帐内所有人都惊得身躯一震,拜服在地,只听冒顿狠狠地说道:“强词夺理,你以为我眼盲了吗?明明是你折辱塔布托和须卜崇明在先,又挑起事端,强行比武,输了又用暗器伤人,简直是无耻到了极点了,没想到穆跎黎英明一世,竟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
索里哈自进王庭护卫以来,从未见过冒顿如此暴怒过,此刻早已吓得周身瘫软,魂不附体,冒顿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又道:“今日之事,看在你父亲穆跎黎之面就不再计较,即刻撤去你护卫王帐之权,回去好好将养反省,若是日后再敢犯,必要数罪并罚,绝不宽恕。”
索里哈面如死灰,被侍卫搀扶着带了下去,东方靖玄和塔布托对视一眼,突然屈膝说道:“请大单于降罪责罚末将。”
冒顿微一怔,说道:“为何要责罚你?是索里哈无礼在前,与你无关,我一向赏罚分明,绝不徇私,崇明将军不必疑心。”
东方靖玄道:“大单于明鉴,久闻郝宿王甚是宠爱索里哈,末将不想给左谷蠡王添上不必要的麻烦,所以…”
冒顿挥手喝退众人,宫帐中只剩下东方靖玄和他二人,冒顿踱了几步,说道:“崇明将军你猜的不错,我确实要借你之手打压下某些人的气焰,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草原真正的主宰!”
东方靖玄脱口而出道:“果然如此,穆跎黎应该是大单于你有意调离的,还有右贤…”
冒顿笑道:“你很聪明,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很好。想必小儿已经跟你说过我匈奴的局势,大约他要你助他做什么我也知道,我希望你要规劝、引导他做一个贤德之王,别做些无谓的事情。我大匈奴的左贤王、太子还有未来的大单于都只有一个,但是这个人选只有我冒顿说了算。”
东方靖玄点头道:“我从来不是个嗜杀成性的屠夫,也不是个权欲心很强的人,因此绝不会怂恿左谷蠡王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一点大单于尽可放心。”
冒顿笑了笑道:“好,我信你。能够击败须卜全宗的人这世上没几个,本单于相信我没看走眼。”
东方靖玄浑身剧震,惊道:“大单于你…”
冒顿饮了口马奶,笑道:“别紧张,我不是神仙,但却是有神仙耳听八方的本领,这个草原上的事没有能逃脱我视线的,包括稽粥那个不成气候的家伙几次惨败河套之事,要不是这样我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听着,我不管你叫侯莫光晟还是须卜崇明或是东方靖玄,亦不管你是月氏人还是汉人,只要你知道这个草原上时刻有一双眼睛盯着你们,盯着所有的一切,千万别乱来,懂吗?”
东方靖玄面色惨白,差点摔倒在地,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冒顿又道:“你不用担心,我冒顿一向识英雄重英雄,我虽恨你,却没有加害你的意思,那样我就不配做匈奴的单于,河套之事总有一天我会率三十万铁骑和你做个了断。你有纵横天下的本领,却是不贪恋权势的秉性,处处肯为他人考虑,这是汉人一贯的妇人之仁,不过我很欣赏你这种心口相一的性子。既然大汉你已经回不去了,就安心的待在我们草原吧,你的妻小都可衣食无忧,看看你们汉人视作禽兽的我们,是不是也有不为你们所知的另一面?哈哈…去吧,塔布托就在我的王庭边上,谁也没胆子乱来的。”
东方靖玄心情从惊恐到释然,缓缓舒了一口气,问道:“大单于到底知道我多少事呢?”
冒顿一脸神秘地说道:“所有事我都知道,你所能想到的,你所想不到的…”
东方靖玄呆呆地又道:“敢问大单于成就如此不世功业的最大秘密是什么呢,可否告诉鄙人?”
冒顿顿了顿,从齿缝蹦出几个字来:“最大的秘密就是我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我自己,也许你会是个例外吧,哈哈…”
东方靖玄被他说得愣住了,正发呆时,已被侍卫请出了王帐,他对着正在外等候的塔布托苦笑一声,翻身上马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