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靖玄话音刚落,侍卫来报,有客来访,二人走出营帐,果见一百余骑拥着数人来到近前,东方靖玄定睛细看,中间那两人显然是稍加改变妆容的须卜父子,塔布托聪慧异常,笑道:“崇明兄既有客来访,本王就不打扰了,请慢谈。”
三人入帐后坐定,卓玛伊娜奉上了马奶,东方靖玄跟阿图罗耳语几句,点头示意卓玛伊娜将他带到了毡帐内间,须卜全宗扯下脑袋上的帽子,笑道:“光晟老弟,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东方靖玄本想将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须卜全宗,却有些担忧心机颇深的须卜隆邕,因此不敢节外生枝,遂笑道:“是啊,我也是没想到,被将军追着绕祁连山跑,好不容易逃脱出来,没想到造化弄人,到最后还是落到了将军手里。”
一句话说的须卜父子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须卜全宗望着薄纱后哄着阿图罗睡觉的卓玛伊娜,说道:“光晟兄如今娇妻爱子围在身边,就安心待在我匈奴境内吧,王子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绝不负你胸中韬略。当然,他不是要你为他出征杀敌,不会让你和卓玛熙谨和巴彦高勒等人沙场相见,而是看中你的聪慧和智谋。”
东方靖玄点头称是,说道:“这话王子也说过,鄙人与他有过约定了,会日后可常与老将军相见,纵论天下,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须卜全宗笑的脸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来,良久后,脸色微变,又道:“这么晚来打扰你,确实有大事相商,隆邕你去帐外守卫,任何人也不要接近这里,知道吗?”
须卜隆邕应了一声,迈着大步出去了,东方靖玄眼神关切地柔声问道:“老将军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不必支开少将军。”
须卜全宗环视四周,见卓玛伊娜已和阿图罗睡下,呼吸声均匀有序,他压低嗓音说道:“此事不传六耳,老夫必须得小心为上。”
东方靖玄神色一紧,小声答应道:“老将军请讲,末将知道轻重。”
须卜全宗点头说道:“东征之役我不能去了,你要多多留心,别出什么岔子,虽说东胡人已是昨日黄花,却是神秘莫测,万万不可轻敌。”
东方靖玄见须卜全宗无意对他和盘托出,遂试探道:“将军若是身子不适的话可安心修养,有单于的亲兵再加左谷蠡王部的大军,平定东胡可谓易如反掌。”
东方靖玄知道塔布托心细如发,他既有这种疑虑那必是已得到了确切消息,可须卜全宗很明显怕动摇军心,不敢对东方靖玄明言,却又愧疚自己对东方靖玄和塔布托无法坦诚相见,因此心中甚是煎熬,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东方靖玄知道他的顾虑,遂劝慰道:“老将军别忧虑,事情我已知晓,也已有了应对之策,所以…”
须卜全宗浑身一震,看了东方靖玄一眼,如释重负地点头道:“看来终究是隐瞒不了,既然你们已经知道那就最好了,其实老夫过来是叮嘱你千万要带王子离单于庭越远越好,不管听到何种消息都不要轻易回军,知道吗?”
东方靖玄见他神色严峻,问道:“莫非单于庭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吗?大单于他…”
须卜全宗不置可否,望着一闪一闪的火苗,脸色显得十分忧郁,半晌才道:“我说不好,总之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草原可能会发生空前的动荡,其形势之混乱不下于头曼单于遇害之时,不过最最可怕的事情却不止如此…”
东方靖玄悚然动容,连一向刚毅如铁的须卜全宗都会如此不安,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他好奇道:“什么敌人会让老将军如此忧虑,莫非连大单于也对付不了吗?除了月氏国和大汉外,这天下谁堪与他为敌?”
须卜全宗道:“人这一生最可怕的敌人不是不共戴天的世仇,而是暗中心怀不轨的人,他们可能是日夜匍匐在你周遭的人,可能是你的爱将、旧识甚至你的亲族…”
东方靖玄怔道:“莫非大单于也不知道敌人是谁吗?”
须卜全宗点头道:“是的,这也正是他的忧虑之处,这几年草原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有人借着两位王子争夺嗣位之事,四处勾连,散布谣言,动摇人心,其中的内情十分复杂,一时也很难道的清楚。正因为如此,大单于才十分犯难,为了保护塔布托不牵涉其中,所以要把他远远支开,怕他被人所利用做出傻事来。”
东方靖玄惊道:“如此说来,大单于心中已笃定塔布托为继承人了?”
须卜全宗道:“应该错不了的。”
东方靖玄皱眉深思一番,又说道:“单于庭护卫大为削弱,大单于他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须卜全宗摇头道:“不会,我和他相识三十年了,他是我认识的人之中最厉害的一个,权术、智谋、勇略全都远超众人,或许只有你将将与他可有一比,其余人根本没法与他对敌,即使以一对十他也能游刃有余,三十年前绝对劣势之时他都能化险为夷,一举夺权,何况如今他在匈奴人眼中已同天神在世,所以你尽管放心,只要让塔布托别干傻事就好,这是我的嘱咐,更是单于的心愿,拜托了。”
须卜全宗言罢便匆匆的和须卜隆邕秘密赶回了单于庭,东方靖玄心事重重的躺倒在卓玛伊娜身边,他原本以为匈奴人天性豪爽,直来直去,草原上不会有那么多的是非争夺,可是他显然错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纷争,就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在汉朝是如此,在月氏国如此,在匈奴草原当然也不会例外。
东方靖玄牢牢谨记须卜全宗的话,没敢向塔布托透漏一字,但他知道这个天性聪颖的王子肯定是嗅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但却没开口跟他问过什么,甚至连须卜全宗找他何事都没有问及过,塔布托的确是匈奴人中的异类,他更像汉人那般的谦逊有礼,却也如汉人般那样的心思深不可测。
三日之期转眼就到,东方靖玄和塔布托前往单于庭参加过校军礼后便率大军匆匆向东推进,冒顿的爱将呼衍希冀奉命率两万单于亲军在后方“策应”,两军相距二十余里,遥遥相望。
大军行进了四五天,已抵达东胡人残余势力日常出没的地方,此地位于汉朝的代郡、上谷郡、右北平郡北部和塔布托左谷蠡王部封地之间的狭长地带,是东胡人一部乌桓人的活动范围。
自汉高帝元年冒顿击破东胡人始,东胡人的一支余脉逃离至乌桓山,便已此命名,自称乌桓。此后二十余年间,乌桓人虽时有反抗匈奴压制之心,却终因实力不济,一直被匈奴左谷蠡王或左贤王部所羁縻和役属,却未想到今年匈奴秋季大会来临之际,乌桓人竟是击破了前往参加秋会的三万匈奴大军,因此这才有了塔布托和东方靖玄此番的征伐之行。
大军刚刚在乌桓山西侧五十余里处扎下营帐,哨骑便通报说乌桓人已闻风远遁,山中留下数千毡帐,仓皇向东方的辽水附近逃去,而后方的呼衍希冀所率的亲军也离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据他派来的人所说是大军中突然马疫流行,无法前来增援,要就地处理疫情。
塔布托一脸的失望之色,苦笑着看了东方靖玄一脸,他原本信心满满地打算的杀敌立功,好为争夺储位加重砝码,可惜却转眼间就化为泡影,如此怎么能不让他失望呢。
东方靖玄屏退四周,安慰道:“乌桓人向来实力单薄,肯定不愿与我们正面作战,就想避敌锋芒,等待我们士气消弱退军后,再卷土重来,如此这般我们不妨就在乌桓山附近扎下来,广布哨骑,这山脚下数千个毡帐里面御寒的冬衣和这数十万头牛羊也够我们过冬所用了,我就不信他们乌桓人不心疼,你说呢?”
塔布托连连点头,说道:“老兄你说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无功而返,呼衍希冀不来也好,让他在后面看着,我塔布托是如何将乌桓人一举荡平的。来,我们去用午膳,然后美美的睡一觉,明早我们去四周巡视下,看看敌人会躲在哪里,走。”
东方靖玄答应一声,和他并肩前去用膳,看着塔布托眼中闪着熠熠的光,东方靖玄心中心情复杂,这个有时单纯有时老练的王子哪里知道其实呼衍希冀的大军早已和他们失去了联络,所谓的瘟疫之事都是东方靖玄为了稳住他而编造的谎言,那些单于亲兵其实是东方靖玄的部下所扮的。有时候连东方靖玄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可是有一点他是确信的,塔布托待在这里确实是有利而无害,与险不可测的单于庭相比,乌桓山太过安全了,在这里塔布托有他的辅佐和指点,没有人可惜伤的了他,而那八万誓死效命的铁骑正是冒顿赐予他的最好的补偿礼物。
十数天之内,两人打马跑遍了乌桓山附近百里地,也没有发现乌桓人的踪迹,二人只好耐下性子等待着,在毡帐中有一句没一句的谈笑着,看着卓玛伊娜教年仅六岁的阿图罗舞剑,塔布托一高兴,还会拿剑和卓玛伊娜比划几招,东方靖玄喝着马奶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夜深了东方靖玄睡得浑身酸痛,走出毡帐舒展下腰肢,却见塔布托穿着棉锦注视着远方的月亮一动不动,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连素日里极强的警觉心都失去了,竟没意识到东方靖玄已经离自己不到五步之遥,东方靖玄走上前去,轻拍着他的肩头,微笑道:“这么晚了,王子怎么还不睡呢?”
塔布托被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慌乱答道:“哦…我来方便一下,老兄你怎么…”
东方靖玄被他手中的一条手工精细的帕巾吸引住了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说道:“你手中这条绸缎织成的帕巾是汉地的东西麽?”
塔布托脸色一红,眼中闪过一丝柔和的光芒,说道:“这是我最珍爱的东西,是一个很特别的人送给我的。”
东方靖玄打趣道:“香气四溢,不用说定是位绝代佳人,你什么时候祸害我汉家女子了,快说。”
东方靖玄尚属首次用这种开玩笑的口吻和塔布托说话,塔布托一愣,脸上显出少年该有的羞涩之态,点头道:“老兄说的是,这个帕巾的确是个汉家姑娘赠与我之物…那时我十五岁,一次随我的养父到代郡附近围猎从狼齿下救下了一对汉人父女,那姑娘伤势痊愈后送我的,我一直保存在身边,快两年了,我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能有和她重逢的一天。”
东方靖玄见他一脸洋溢着幸福表情,笑道:“好令人羡慕的纯爱之情啊,我也有一条这样的帕巾…”
他话刚说出口便心中一阵刺痛,塔布托的爱人或许正在远方等着他,而他自己的爱人却…塔布托知道戳到了东方靖玄的痛处,连忙又道:“老兄,你帮我看看,她绣的什么字,我看不太懂。”
东方靖玄接过帕巾,定睛一看,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邯郸城中李氏门下小妹绿萝静待君来”十数个字,却是用古赵字写的,而不是嬴政强令推行天下通用的小篆体,也难怪塔布托会看不懂呢,遂笑道:“这姑娘是邯郸人,你若是从此处南行直插长城而下,越燕赵之地,不到月余便可抵达。”
塔布托双目一亮,欣喜笑道:“真的吗?太好了。”
东方靖玄道:“这姑娘就是你至今未婚娶,孤身一人到现在的原因吗?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等这么久值得吗,你怎么知道她还会等着你?若是你去了她嫁人了或者…你那时候怎么办呢?”
塔布托眼中的不安之色稍纵即逝,说道:“值得啊,她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能遇到她我已经很满意了,她不像别的女孩那样见到我就口中直呼‘蓝眼鬼'而跑开,而会闪着月牙般的眼睛跟我说话,和我一起捉鱼、嬉戏,射猎…何况她还送给我自己随身配饰的宝玉,作为留念之物。即使岁月流逝,她忘了我,嫁了别人,我也要去邯郸一趟,即使希望渺茫,我也想远远地看她一眼,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弃希望,我信自己的眼光,更对她有信心。”
东方靖玄浑身一凛,如同被闪电击中一般,相比于塔布托对感情的笃定和信念,他自己面对和刘心妍之间的是是非非实在是表现的太过懦弱了。
上郡之时刘心妍与其兄刘章、刘兴居之间的妥协很大程度上要源于他自己的处置失当,而他自己专断的根据刘心妍平素稍显善妒而多疑的性子断定她有意违背誓言,对自己负心,致使吕姝儿惨死,因此而不愿再和刘心妍相见,对她的确是有失公允的。
事实上刘心妍一直是那样,她虽然多愁善感,控制欲较强,却性格十分坚韧,绝对不是个会轻易妥协的人,她曾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方法,不仅能让自己和刘氏兄弟共处,还可让他们三人一起到达魂牵梦绕的乐园。而他东方靖玄事实上一直在逃避此事,刘心妍与驷冲所谓的“婚约”实情他根本不了解,他其实不过是借此逃避自己的优柔寡断造成吕姝儿惨死的责任,而刘心妍打心里来说也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她失去了东方靖玄的爱怜、失去了对家人的信任,也失去了情同姐妹的吕姝儿,失去了几乎能够失去的一切…
东方靖玄表情痛苦,脑袋胀的生疼,一回想起刘心妍对自己种种的好,更是五内俱焚。塔布托知道他又想起往事了,静悄悄地站在他身边,二人一起注视着皎洁的明月,直到很晚很晚…
睡梦中,东方靖玄梦到了久违的刘心妍,这个孤高清冷的美女独自守在吕姝儿的墓碑前,整日以泪洗面,她皓白的右腕和脖颈之上都有细细的血痕,分外醒目,显然是羞愧之下自尽未遂的印记…突然电光一闪,刘心妍又到了上郡的密林之中,她呼叫着东方靖玄的名字,脸上满是泪水,声音嘶哑了,纤手磨破了,仍是不愿停止…
其实,人生就是如此,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不是死亡或是酷刑,而是让他整日活在内疚和不安之中,惶惶度日,看不到未来和希望,像行尸走肉一般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