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芳今日心情大好，顶着两个乌黑的大眼圈也不觉得怎么疲惫。雨水冲刷后的街道哪儿都是那么清新干净，他许久没留意到自己治下这江陵城是如此整洁，看看日头还早，也不想回家，想想左右无事，还是去府衙里看看。

　　他是闲得没事干随便去府衙里走走，却搞得衙门上下是鸡飞狗跳。

　　正所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糜太守自己疲怠，不常来府衙公干，如非要他亲自画押，大小事务皆交由各部自行处理。长此以往，衙门里的大小官员、官兵衙役难免也学着偷奸耍滑，即使有那么几个正直勤勉的好官员也难挽整个衙门散漫的气氛。

　　这会儿已过午时，衙门里大半地人却都已不知溜到哪去了，剩下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要么是晒太阳唠嗑，要么是摊开牌局玩上两手。

　　好在江陵城也不大，老早便有衙役得到通知：“府君要来视察工作“，这才急急忙忙把外出的众人召回，留在衙门里的也赶紧收拾收拾。一顿手忙脚乱之后，才勉强看着像个官府衙门的样子。

　　糜芳一路进来，看着出来迎接的这些歪瓜裂枣，摇摇头也没说什么，他手下这帮子家伙是什么货色自己心里也明白。今日心情不错，也懒得去和他们计较。

　　走没几步，路边一黑袍官员迎了上来，他定睛看过去，是贼曹掾郝普，这人是衙门里不多的一股清流，做事踏实勤勉，就是脑子有点轴，和同僚关系不是很融洽，不知道是不是几年前那次变故造成的。

　　郝普迎上两步深深一鞠躬说道：“府君。“

　　糜芳双手扶起和气地说道：“子太无须多礼。“

　　两人一并往里走去，糜芳问道：“这几日郡中可有什么事发生？“

　　郝普落后半个身位跟着，回道：“托府君虎威，郡中上下并无大事。“

　　糜芳知道他后面肯定还有话说，要不以这人的性子，断然不会来找自己闲聊。当下也不回话，等他自己说。

　　郝普顿了顿接着说：“只是最近郡中有些传言，说是曹魏即将攻打我南郡，潘治中正在到处征粮。“

　　糜芳说道：“没有的事，传话出去让百姓不要惊慌，曹操不会打过来。“

　　顿了顿又说道：“承明去征粮这事是我安排的，只不过是常例罢了。“

　　他也没想过怎么临时征粮就成了常例了，郝普见他说得轻描淡写，也不敢去追问。又三言两语的汇报了一些日常工作，正想告辞，突然想起一事，说道：“还有一件事，请府君示下。“

　　糜芳道：“何事？“

　　郝普说道：“今早衙役来报，东门外河边发现一具尸首。“

　　糜芳一愣，心想这也算个事？如今这荆州虽然已经好几年不经战火，可哪天不死个个把人啊？城外死个百姓还要报来我这？眉头一皱，正要发作。

　　郝普接着又说：“平常民间命案由巡铺衙门来办就行，可这事有些不同。据报这死者可能是军中老兵，而且死状不同寻常。“

　　糜芳一听，心知必有内情，寻常民间的事他府衙就能办了，但要涉及到军事，就难办了，说不好还要和荆州大营打交道。于是问道：“怎个不同寻常？“

　　郝普道：“详情还不清楚，只说是受的剑伤。下官已派人前去细查，不久就能有回报。“

　　糜芳心想：“剑伤，军中老兵，这事有麻烦。“于是说道：”这事务必谨慎，一会我派人去云长那边通报一下。“

　　郝普答道：“下官明白，衙门里最得力的捕头燕三已经过去了。“

　　糜芳想想还是不放心地问道：“你觉得这事和细作有关吗？“

　　郝普答道：“下官也担心这个，目前城里被盯上的几个细作还没有什么动静。“

　　糜芳说：“嗯，最近是非常时期，要格外小心，多派些人手严加防范。“

　　郝普道：“是，下官明白。“

　　糜芳想起征船的事，放心不下，见郝普没什么别的事，摆摆手让他离开，又叫人通知潘濬来一趟。

　　此时燕三离开刚一个多时辰，他领着两名手下随着报案人一起刚赶到案发现场。大雨刚过，城里还好些，无论是石板路还是硬土路都不会有太多积水。可一旦出了城就完全不一样了，双脚一高一低踩在满是泥泞的小道上，不一会鞋上便被黏上厚厚的一层。

　　荆州缺马，寻常马匹大多调入军中，所以他这个捕头出门寻常也只得靠两条腿，好在他年轻力壮，一路飞奔还不算太吃力，倒是把报案的那个年轻汉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看就要到案发现场，远远望去，河边乌泱泱地站了一大堆人，不由得眉头一皱，他办案最看重第一案发现场，这里通常能找到不少有价值的线索，往往一些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便能替他揪出真凶。他这“南郡第一名捕“的名头大半也是靠的这手绝技赚来。可眼下这一大群人在这，恐怕那案发现场早已给破坏得面目全非了。

　　此时也顾不得多想，赶紧飞奔过去，一边跑一边正想高声喊：“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散开。“这也算是标准程序，整天喊着都成他的习惯了，不用过脑子想很自然就能说出来。

　　话还没出口，却被他自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噎得他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远处那一群人里除了少数几个粗布打扮的百姓外，大部分竟然都是衣甲鲜明的军士，这些人可不是他这个小小的捕头招惹得起的，今天这趟差事恐怕是真不简单。

　　职责所在也不能不过去，当下他也不敢作声，悄悄的走到几个百姓身后站住，打算先看看情况再说。

　　只见这群人分成三部分，人数最多的就是这些军爷，四五十名士卒围成个玄月状，把一个身着将军铠甲的小个子拱卫在中间，中间这将军高仅六尺上下，身形瘦小，尖嘴猴腮，蜡黄蜡黄的皮肤，窄薄的嘴唇上挂着两撇八字小胡子，这人他认得出来，乃是公安守将士仁。

　　眼下他正指着面前跪在的一个人尖声厉喝，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倒是颇具喜感。

　　在他眼前的实际上是两个人，一个老汉正跪在泥水里不停地磕头求饶，另一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脖子以及衣衫上半身沾满了血渍，这人应该就是此案的死者。

　　至于自己身边这群人看起来就只不过是路过的百姓，估计就是些围观看热闹的闲杂人等。

　　不过他丝毫没有放松对这群人的观察，以他过往的经验，往往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犯都会回到作案现场，有的是为了查看“战果“，有的是为了嘲弄捕快。这样的人的眼神、表情、身形、姿态都与平常路人不一样，他曾好几次亲手从围观的人群中当场揪出凶手。但是今天这群人里似乎没有这样的人。

　　“还敢狡辩，信不信老子砍了你？”士仁指着跪地的那老汉跳脚大骂，周围三五个亲兵手按刀柄虎视眈眈地注视着。

　　“小人不敢呐，真的不是小人杀的。”那老汉显然是被吓坏了，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还说不是你？不是你你为何在这？”

　　“小人只是路过这里，见河边草丛中趴了一个人，本想下来救人，谁知下得河堤来才发现这人早死了。”

　　“嘿，合着你还是做好事是吧？”

　　“青天大老爷明鉴啊。”

　　“谁是你家老爷，看好了，老子是谁？”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见那精瘦将军生气，这老汉的头更是叩得和捣蒜似的。

　　“少来这套，你这样的刁民老子见多了，不好好收拾收拾你老子就不是人。”

　　士仁见这人噤若寒蝉的样子，十分得意，又说道：“你说不是你，我问你，这么多人不去救，为何就你去救？人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去救？”

　　老汉给骂糊涂了，什么叫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去救？又不敢顶嘴，只好颤抖着说：“许是别人没看见……”

　　“哼哼，别人都没看见，就你看见了？就你眼神好？”士仁眯着眼睛冷笑的看着他，突然脸色一黑，怒骂道：“大胆刁民，分明就是你这贼厮杀的人，所以才只有你知道尸首在这里。”

　　老汉给他骂得晕头转向，呆呆的张着嘴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士仁见他不说话，冷冷一笑说道：“哼哼，被老子说中了吧。”

　　老汉吓得缩成一团，口中不住的喊着：“将军冤枉啊！”

　　“冤枉？铁证如山，冤枉你老子就不是人。”士仁爆喝一声：“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左右窜出两个身穿皮甲的壮汉，一左一右扭住这老汉的手臂，将他按倒在地。

　　燕三见这乱糟糟的样子，再闹下去搞不好这老汉连同地上的尸首都得给这帮军爷拖走，要真给带走了，自己这趟白走了不说，案子也破不了了。

　　心下虽是一万个不愿意也没办法，硬着头皮凑到边上，对着最边上的一个士卒深深一拜，说道：“军爷！”

　　那军士没想到有人居然敢和他搭话，一脸警惕地看着他，喝道：“干什么的？”

　　“军爷，小的是江陵城缉盗司捕头燕三，求见将军。”

　　这军士看看他，又看看地上那一躺一跪的两人，大概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问道：“为这事来的？”

　　“正是！“

　　“在这等着。“说完，几步小跑到士仁身边，小声说了几句，又跑回来让他自己过去。

　　燕三也不是没和别的高官打过交道，可突然走在这戟阵枪林当中仍是心下忐忑，尤其面对的是这人称“不是人“的士将军。这人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一个不如意便是破口大骂，动不动喊打喊杀的，经常把一句”不是人“挂在嘴边，私下里百姓都叫他”傅士仁“。

　　这士仁闹了这么一阵，兴致也过了，听说来了个捕头，也乐得把这擦屁股的破事丢掉。看看这来人，生得是虎背熊腰，黑面环眼，一把钢针似的络腮胡子遮住大半张脸，颇有点小张飞的味道。

　　燕三上得前来，又是深深一拜说道：“小的捕头燕三，见过将军。“

　　士仁皱皱眉头，没想到这长得像是猛张飞似的汉子说话竟是如此低三下四，心下微微不喜，口中说道：“你就是南郡第一名捕？“

　　燕三赶紧答道：“将军谬赞了。“

　　“听说你很厉害啊？没有你破不了的案？“

　　燕三仍旧是把头埋得低低的答道：“托将军虎威，小的侥幸破了几个小案子，做不得数的。“

　　士仁见他一味的谦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索性不聊了，指着地上两人说道：“本将今日抓到这凶手就交给你了，你给老子好好查。“

　　燕三道：“谢将军，小的必定如实上报于府君知晓。“

　　士仁白了一眼，心想：切，还怕老子和你小子抢功。一甩手说道：“得了，老子还要去和你们太守喝酒，这贼厮给我狠狠的收拾，听见没有？“说完也不等对方回话，领着一群兵卒上马就走。

　　燕三依旧是恭恭敬敬地立在后面，大声说道：“恭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