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升起的时候,野地里的青草叶尖儿上,能清晰看见一颗颗晶莹的露珠,鸟儿虫儿,欢叫成一片,鸡鸣犬吠声此起彼伏。乡村瓦舍中,陆续冒出缕缕炊烟,给这个偏远山村,笼罩上了静谧、安详的气息。
红叶村的晒谷场边,是一棵空心的老樟树,樟树的上半身遭雷击后,从中间裂开,一边连着几条手臂粗的枝桠,莹莹地透着绿意;另一边焦黑一片,斜斜地指向天空,似乎在不屈地抗争着什么。
老樟树不远处,被一圈低矮的土墙,围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墙边蹲着一位衣着寒酸的少年,手里拿着一块黑黑的抹布,小心地将黑乎乎的药液滗进黑乎乎的陶碗中。
“爹,喝药了。”少年将陶碗端进屋里,放在了床边三条腿的小几子上。
顺着半开的木窗,斜照进几缕亮色,将这狭小的空间点缀出几道迷离的图案,光影里的尘土混合着陶碗里袅袅漂浮的水汽,在欢快地飞舞。床榻上的人翻了个身,露出瘦削、蜡黄的脸色,稀疏的胡茬,那是一张因病痛折磨而憔悴不堪的中年人的脸。
那人眯缝着眼睛,瞥了一眼床边的陶碗,哼了一声:“不喝!“
少年提高了声音,胸口起伏着:“为什么不喝?花了钱的!”
“花钱也不喝!有钱留着,等我死后给我办副棺材!”中年人冷硬的回道。
少年眼中闪出泪花,倔强地支棱着鼻翼,不让眼泪流下来,说话时却已带了哭腔:“从小我就没娘,你死了我怎么办?”
中年人愣了一下,叹口气,放缓了语调:“天罡,爹让你受苦了。你现在十五岁,没了爹的拖累,可以活的更好。”
少年的眼泪不再受眼眶的约束,滴滴答答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抹了把泪水,段天罡转身出门,到门口时,硬声道:“喝不喝随你,明天我再买。”
段天罡穿过晒谷场,来到村西头一所大宅子前,这宅子的外墙用青砖砌就,砖缝勾勒的平整对称,一丈多高的院墙上,探出数支挂着嫩绿叶片的枣枝。门前青石铺就了三级丈许宽的台阶,台阶两边竖着抱鼓石,底座雕花,鼓上纹兽,圆瞪着兽眼,说不出的威猛、霸气。
段天罡步上台阶,推开右侧虚掩的偏门,这是一个宽敞的院子,院中间以条石铺出两尺宽道路,延伸至二院的廊庑,条石两旁以卵石拼成了各种图案。也不知道这院子建成了多久,条石路被磨的光滑似镜,卵石上倒是长满了绿色青苔,显得古意盎然。
这时,二院里出来一人,手中端着个陶盆,陶盆上摞了个盘子,装了一盘的白面馒头,看见段天罡,咧嘴一乐:“罡子,来早了吧?老爷正用餐,你得晚点儿再来请安。”
这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眉毛浓而短,眼角略有些耷拉,笑时露出道道黑黝黝的褶子,身上的衣着虽有些陈旧,倒也透着干净、清爽,即便是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大黄牙,也不令人讨厌,反生出一股子和善味道。
段天罡有些绷紧的浓眉一展,笑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上前一步,推开边上的房门:“陆老爷用餐,我在永涛叔这等着。”
陆永涛笑骂道:“就你小子鬼!”
说完,径自步入小屋,将陶盆放在了桌上。除了一大盘白面馒头,陶盆中漂着些绿油油的菜叶子,上面浮了一层油花。馒头配菜汤,这香味弥散在小屋中,诱人垂涎。
陆永涛取出两个陶碗,给段天罡盛了一大碗菜汤,两人闷头吃喝起来。半晌,段天罡咽下碗里的菜汤,盯着盘子里最后一个馒头,说道:“永涛叔,你吃饱没?”
陆永涛哭笑不得:“你都吃了4个馒头,还能吃下?”
段天罡嘿嘿一乐:“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嘛,这话可是永涛叔你自个说的!”
话音落下,段天罡熟练地操起最后一个馒头,跑出屋去。
陆永涛追出屋来,对着段天罡背影大声道:“天黑前把西边那陇地给翻完,听见没?”
段天罡头也不回,遥遥传来一声:“听见了。”
“这臭小子!”陆永涛笑骂着转回身,却见身后站了一位中年人,却是管家杜海秋。
“是个好小子,就是,命不好!”杜海秋说:“老爷问过叶先生,段擒虎可能快了!”
陆永涛恨恨地冲地上吐口痰:“这见鬼的世道!皇帝老儿的脑袋是不是叫驴给踢了?非要去秀山国打个什么鬼仗,多少人被这么折腾没了?又打出来个逑?”
杜海秋问道:“你妹夫走了?”
“走了!”陆永涛没好声的回道:“敢不去吗?几十个城尉晃着刀片子过来,不去当兵,当场就得掉脑袋!孩子才3岁,这要是回不来,秀儿她娘俩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把她们娘俩接来村里吧,如今外边越来越乱了,到处闹土匪,家里没个男人不成啊。”杜海秋劝道。
陆永涛点点头,说道:“明天吧,我让罡子跑一趟,接她娘俩过来。”
段天罡将剩下的那个馒头揣回家,放在段擒虎床前的小几子上,收了喝空的药碗,对段擒虎说道:“爹,今天我帮陆老爷家翻地,你先把这馒头吃了,中午我再带饭回来。”
“你吃,我不饿。”段擒虎咕哝着。
段天罡得意道:“我吃了4个!还喝了半盆菜汤!我先走了。”
段天罡拿了锄头,去了村西边,那陇地不大,也就半亩左右,原本该用牲口翻地,奈何前线一直在打仗,村子里的牲口全被城主府征用了。好在段天罡体力过人,到中午时分,已翻了一半。收了锄头,转回村子,到了陆老爷家,从后门进去,那里边是陆家柴房和下人们用饭的厨房。
就听见里边有人在大声说话:“你知道前线的大将军是谁吗?那是李将军!嘿,李将军什么人?他家祖上可是跟着老皇帝打过天下的,带兵打仗那是人家祖传手艺,有他在秀山国,北魏人赢不了!”
这时,边上一个妇人声音插进来:“赖子乔!小兔崽子!你都快把锅里的肉全吃光了,滚出去!你个小混蛋!”
一个身体瘦弱,有些尖嘴猴腮的年轻人,蹦蹦跳跳从厨房里蹿出来,差点撞到门口的段天罡。
赖子乔站定身形,拿三角眼斜瞟着段天罡:“又来蹭饭啦?陆老爷家的饭好吃,对不对?”
厨房里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手里抄着一把锅铲,指着赖子乔的鼻子就是一通臭骂:“你个不要脸的小无赖,天天在这转悠,陆老爷就不该收留你!整天不干正事,还偷吃我锅里的肉,你快死远点,罡子比你强一百倍!”
赖子乔悻悻回骂:“死女人,少看不起人,老子出人头地了,天天让你跪着伺候我!”
妇人挥着锅铲往赖子乔后脑门上拍去,赖子乔往前一蹿,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段天罡咧嘴一笑,对妇人说道:“永涛婶,身手不错啊,你这一锅铲下去,真想把他炖了?”
妇人也笑,说道:“这小崽子自小没爹娘,一点规矩也不懂,偷鸡摸狗倒是在行。吹牛说这次城主府征役夫的事儿,他都知道,结果趁我不注意,偷吃了我半锅肉。”
“咱村谁被征了?”段天罡问道。
“不算咱村的,你秀儿姐家里的,被征了徭役,昨天刚走。”永涛婶叹口气说道。
论起来,段天罡应叫陆秀儿姑姑,但自小跟着玩,秀儿姐叫习惯了,再改不了口。
“婶,姐夫不会有事吧?”段天罡安慰道。
“有事没事的,这谁说得准?跟你爹一样,能留口气回来,那都算好的,多少人去了就再没音信?”身后有人接过话茬,是永涛叔:“明天你跑趟腿,把你秀儿姐娘俩接回村里来,这兵荒马乱的,家里没个男人不行。”
“嗯,永涛叔,下午我抓点紧,早点儿把活干完,今晚之前就能把秀儿姐她们接回村里来。”段天罡答应道。
陆永涛有些惊讶:“好小子,行啊,那可是半亩地,上午你翻了多少?可得翻透了,庄稼扎不了根,那可种不壮实。”
“放心吧,一尺深,足足的!我不偷懒!”段天罡自傲地说道。
说话间,永涛婶在屋里喊道:“罡子,吃多少你自己来盛。”
刚到酉时,天还没黑,段天罡挑着两只箩筐,出现在红叶村口,一只箩筐里斜躺着个三岁大的男娃,睡的正香。身边跟着一个皮肤微黑的年轻妇人,正是陆秀儿。
刚进村口,身后传来了一片杂乱声:马蹄声、脚步声、喘气声、叫骂声、呼喊声。一群人或拿着砍柴刀,或拿着伐木斧,还有几个手里拿着木棍、扁担的,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愣是整出了几十人的热闹劲儿。
身边的陆秀儿绷紧了身子,气沉丹田,一声嘹亮的尖叫:“啊……啊……”圆润、悠长,中气十足,毫无止歇的直冲云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