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皮肉相连着自己脑袋的地方,此时有一把短刀。
柳长青也认识它,红底白纹,那是徐听南给他的红骨。
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也没有任何走马灯的感想,柳长青的躯干慢慢倒下,一旁的头颅正张大着嘴,呼吸着没有任何意义的空气。
只剩下灵魂被疯狂挤压的死意。
柳长青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眼前是柳尘燕慌张的脸庞。少女脸上带着泪痕,在她旁边,是卑微的匍匐在地的徐听南,嘴里嘀咕着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
他浑身冷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脸色白的像是刚在冰水里镇过。
柳长青突然干呕了两下,徐听南一脸苦相。
“我错了,饶了我吧呜呜呜呜。”
他气的想掐死自己师傅,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转过身,轻轻拍了拍她。
徐听南身体猛然僵硬,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欸?”
他看着眼前的师傅,没错,那个眉骨,唇形和眼睛里流动的神韵......那个女孩就是徐听南。
“你没事吗,脑袋还好,精神也正常?”
柳长青点点头。
“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正常会看到什么吗?”柳长青反问,声音微弱。
“正常不会晕过去。”
他略微沉默,想说看到一个像是小时候的你把我脑袋给砍了下来这算不算奇怪,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勉强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柳长青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才摆脱她和柳尘燕的不断盘问,终于在确认柳长青除了有点饿之外身体没什么不好的地方,才终于放他离开。
“师傅?。”
正在去小院晒太阳的徐听南轻轻回头:“怎?”
“.......”
“说呀。”
“没事。”柳长青沉默道,“下次别再坑我了。”
徐听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溜烟跑了。
柳长青站在原地,心里有些很复杂的情感。
他其实并不了解徐听南。
虽然两人这些日子嘻嘻哈哈相处的不错,但是柳长青却并不了解她,一点也不。
他不知道徐听南为何要收下他们兄妹,为何要给自己红骨;他心底有那么一个模糊的猜测,但是虚无缥缈,一细想便缓缓飘散,再也抓不住。
但他没必要刨根问底,没必要知道这些,纠结着知道了徐听南的过去、知道了她的隐秘,会得到什么吗?
并不。柳亦跟他说过,不是世间所有事情都非要想个明白的,年轻时总觉得自己要尽可能的去了解,但大一点后,发现有些东西不明白也罢,无所谓了。
徐听南救了他,对他好,对柳尘燕好,那就足够了。投之以桃李,只要有一天徐听南需要,柳长青宁倾尽余生,也要报其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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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长青决定要给李玉晓写一封信。
他觉得除了这女人之外,没什么其他能相信的人;李玉晓虽然心思缜密有野心,但总有种莫名的正义感。
他从柜子里拿出前些日子买的糙纸笔墨,想了想,轻轻下笔。
幸被一剑仙所救,目前于北境凉山修道。
紧皱着眉,柳长青摇摇头,把纸团起来想要扔掉,又猛地想到如今不比当年江南柳家盛况,白绸随便乱丢;他呲着牙,小心翼翼的把纸摊开,用墨水涂黑上面那句话,又在下面布满褶皱的纸上重新写道:
我还活着。
运气好,竟然给撞上一个路过的神仙,差点就死了。
最近还好?京城这段日子应该挺闷热的。
柳尘燕也没事。写信给你,一是报个平安,二是要拜托你两件事。第一,麻烦帮我查查柳家灭门一案,鱼龙会中有五境修士却无人知晓,也许是有人刻意隐瞒消息。如果有鱼龙会的动向,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二,我在江南钱庄还存了一千两银子,这么顺下来,继承的应该是你,能不能帮个忙,去把那钱取出来,先放在你那保管。
我还活着这件事暂且不想让人知道,现在这里谢谢你帮忙保守秘密,回头去京城,一定请你吃饭。
柳长青皱着眉头想了想,发现竟没什么好写的了,只能在信的结尾加上一句:
暑安,
柳长青。
他其实并不太喜欢自己的决定,如今的自己只是一个家破人亡的小孩,李玉晓很聪明,如果没有任何互相利用的价值,拿什么去和李家做交易?
但直觉告诉他,就应该这样做。
他有些感慨的把信卷起来塞进一个小竹筒,想着等明天下山买菜时,花一两银子,把这东西托人带去京城,给远在京城的李家。
或者说,是李玉晓一个人而已。
柳长青放下笔,看了看窗外,已经黄昏。
他扫了个地,然后去伙房闷了锅饭,做了两道菜,拍黄瓜,葱花和香醋一拌,又弄了一个和山下大妈学的西红柿炒鸡蛋,准备去叫柳尘燕和徐听南吃饭。
他踩着石板路慢慢踱步到后院,望着天空,凉山的黄昏仅有几多半黄不红的烧云,尴尬的透着一点晚霞的光亮,一点也不尽兴。
他突然觉得有点奇怪,自己很快就适应了凉山的生活,甚至心里也彻底安顿下来,总有一种奇怪的感情在心中飘浮,很陌生却又有点熟悉,那是小时候在柳庄感受过的。
所谓家的感觉的?
柳长青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摇摇头不再去想,看到柳尘燕从另一边的房子里走出来。
“吃饭。”
“知道了。”
因为每天起码五六个时辰的御气,柳尘燕一到晚上便是这种萎靡不振的气势,但她眼神中像是闪烁着星星,就算有的时候吃饭吃着吃着睡着,说话时也总是开心着的。
少女走了两步,坐下后瘫在后院的躺椅上,风吹日晒而褪色的椅背和盘的光滑的扶手,让这把椅子看起来是有了些年头。
她望了望天边的晚霞,浮云融了点太阳的橙黄在里,显得更加幽深了些。
柳尘燕突然问道:“你一直没有提起过父亲,也没提过我们家。”
“为什么呢?”她说。“哥,你在害怕吗?”
柳长青疑惑:“害怕什么?”
“害怕自己的感情。”她说,眼神锐利,“害怕自己其实有一点开心,为鱼龙会做到了你想但却不敢做的事情开心。”
她望向柳长青,眼里是说不出的神色。
柳长青沉默了。
“我不知道,”少年背对妹妹,“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自己对柳亦剩下的仅仅是痛恨而已,但这些天,我总会想起他,想起我们小时候他的好。”
他转头看向柳尘燕。
“王武跟我说,”柳长青复杂的看着妹妹,“他说柳亦死前求他转告一句话,他说,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不配当一个父亲。”
少女怔怔的望着夕阳,然后用胳膊捂住脸,面颊有泪痕滑落。
她略带着哭腔:“我甚至都忘了,我都忘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我不记得了。”
柳长青没有说话,他不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有了孩子,那么等到了那个时候,父亲这个诡异的词汇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意义呢?
柳长青不知道,他抓不到一点头绪,就像这多色的云霭一样,杂乱,纠缠在一起。鱼龙会的一把大火,烧掉了柳庄,烧尽了这棺材般大宅里的一切龌龊与罪恶,仅留下的,是没人愿意去回想的焦黑褐土,和一些人心中的疤痕。
他又想起了那柄餐霞,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名字啊。
柳长青不知道,他想着会不会有了超然世俗的力量,那这些所有凡人的情感,便能处理的更痛快些?
他心中空空荡荡,总觉得自己心里找不到一个“实体”,总觉得生命中有那么好大一块是空白的,是拼命找寻也无法再回来的部分。
他想,可能柳尘燕也是一样的吧。
晚霞有着要淡去的迹象,柳长青闭上眼,伸开臂膀,沐浴在黑夜前的最后一丝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