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辈子生活的轨迹无非是两条线:直线和曲线,高低起伏,风云变幻。齐家药铺的掌柜齐德旺的一生,经历过两个朝代,大清末年与民国时期,是在曲线中间穿过的一条细细的直线,可谓是宠辱不惊、凡事泰然,寿八十六年,无疾而终。
闲话不絮,只述正文。
大清帝国太医金玉林出宫二十一年后,在豫西伏牛山家乡伊水县城谢世,他一生无儿无女,把城东最有名的中药铺“金御堂”这块金字招牌,传给了两个徒弟:齐德旺和曹盛才。其临终唯长长叹惜一声,最后尽力拍了拍二人的手,没有留下一句话便合上了眼睛。
俗话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生意好做伙计难搁,亲兄弟明算账这是长理。三年后曹盛才提出分家,所有积蓄和钱财二一添作五,剩下的就是这药铺和招牌了。
师兄曹盛才把两样分别用两张纸写好,四角对折,叠了又叠放入陶罐中,他让齐德旺先抓,说:“这是天意也最公平,省得咱们师兄弟之间争来抢去,伤了感情,往后不好相处也让外人笑话。”
齐德旺伸出双手把陶瓷罐抱起来,恭恭敬敬地递给师兄说:“当年我入门时身无分文,若不是师兄向师父荐举,我怎么也不会有今天,如今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多亏了师兄体恤关照,否则根本没有小弟我今日!师父留下这两样贵重之物,理应师兄继承,我咋也不敢收受。”
曹盛才为之感动,想了一会儿提议二人共用金御堂这块招牌,分东西两个铺子,只是在前面加上东、西之分。曹盛才知道,齐德旺不会和自己争师父留下的这块“风水宝地”,自然会提出去西金御堂,至于自己门前的这块金御堂招牌,前面加不加“东”字,那是以后的事。齐德旺说:“小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万不敢用‘金御堂’这个大号,万一有点差错,不仅有辱师兄也让师父蒙羞,还是用药铺的好些。”
至此,一代名医金玉林的两个徒弟,分别在城里相距四里开外各自行医。
曹盛才居守老铺不动,齐德旺西移城西,名号“居仁”,因药材炮制得法、药纯称足,又薄收济民,不久便名扬远近,天不亮就有人在门前候诊;而曹盛才的“老字号”堂前却人渐稀疏,久而久之曹盛才心中初生嫉妒,渐成怨恨,后来竟然汇成了仇气……这是后话。
民国三十五年(1936年),伊水县城西的“居仁药铺”招牌落下,换上了“齐家药铺”,这原本不是齐德旺的本意,只是在师兄曹盛才的“劝导”下,才不得已而为之。
伊水城县长冯驷得知后大为不悦,说:“这招牌岂能说换就换?若此,那些百年老字号,不就成了杜撰和摆设?千年遗风可如何流芳后世?糊涂!”
齐德旺低着头说,这是师兄曹盛才的意思。
“他是看你居仁药铺现在名声比他大,妒嫉,哼!谁不知道他那点小心眼?就你老实,他说啥就是啥?”县长说话毫不隐讳。
“师父不在了,师兄之言当然要敬之。”齐德旺依然低着头回话。
“行了行了,我明天给你写个匾,压压他的气势。”冯驷不再执意强求,反而有了“用武之地”的样子。
齐德旺把居仁药铺的招牌换下,挂上了比原来小半寸的齐家药铺招牌,来人多不解其意,只有懂行的人知道,此乃“高一指为傲,低一指为谦”之含意也。
挂牌的这一天,鞭炮锣鼓唢呐声,和城外的枪炮号角声搅成一片,亲朋好友和同行们该来的也都来了。县长冯驷在一队护兵们的簇拥下最后一个到,发福的身体把四个兜的灰色官服绷得紧邦邦的,礼帽是新的,酱紫色的,只是脚下那双半旧的黑皮鞋上面落着些灰尘,身后跟随的是块四人抬着的大匾,上面用红绸缎裹挽。众人赶忙两边迎候,冯县长若无旁人,径直走向正堂,环顾四墙后,便令人把迎面的“杏林春满”卸下,挂上自己送来的那块。他站在门口仔细端详了一阵子,肃然而立,先用块丝巾认真擦拭了一阵子,胸前的“青天白日”徽章,然后恭恭敬敬焚香入炉,向后退了退用力把胳膊向袖管里缩了缩,尽管袖口并没有长出来,他还是象征性地互相摔打了两下,一手着地单膝跪下,算是向上行了个礼,起身招呼两边:“开光!”。红绸落下,黑漆大匾显突出四个金色大字:“康济天滋”。冯驷背手仰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齐德旺说:“也许这是我一辈子最得意的书法作品,没想到挂在了这里!”
“好字,好字!”厅堂内赞声一片。
齐德旺不懂书法,但见过好的字匾不少,冯县长写得字倒是挺大,只是整个版面排列杂乱,仅就落款和时辰就占去了整个匾面的四成,给人一种“孰重孰轻”的感觉,少了几分宏猷和厚重。
齐德旺向正在自我欣赏的冯驷双手恭礼后说:“匾重如山,鄙人真是受之有愧,感谢县台的错爱和抬举。”冯驷随便挥了一下手,一副“举手之劳”的样子说:“为民造福,这是本县长应做的事。”
县保安团的麻团长也算是县里的“名人”,这阵子因忙于打仗不在城内,也专门托人送了贺礼:一包烟土和两杆快枪,这让主家哭笑不得。
厅里院内摆了四桌酒席,齐德旺看看该来的都来了,唯独不见师兄曹盛才的身影,心中不免遗憾。刚端起酒杯想说几句感谢的话时,就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叛军进城了,众人来不及告辞,便匆匆离去。那个年头的军队无时不打,如同争穴的蚂蚁,动不动就撕咬在一块,因为什么打?谁跟谁打?打得什么名堂?谁也闹不明白,谁都说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国民政府”。
老百姓关紧了门,等待安抚天下的“告示”,有时候糨糊还没有干,就又换了一张盖上。齐家药铺没关门,古人说“兵不及医”,两军对垒刀枪磕碰是不可避免的,况且“医者仁心”,总得有人救死扶伤。
自从大清灭亡后,天下就没有安生过,但不管谁进门,齐德旺都会竭尽全力,即便是土匪来了也是如此。
这次还真是土匪来了,领头的是一个五大三粗黑的像座铁塔一样,留了个清朝不清朝、民国不民国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的人,他就是黑峪沟的杆子头张撂子,他与齐德旺是同乡。虽然长期横行乡里,却很少打扰官府和药铺,他认为这两道说不定哪一天就用上了,不结那个怨家。
齐德旺看过伤后对张撂子说,为你止住血可以,眼珠子我可没有本事保得住。
张撂子哈哈一笑,你要是能保得住,你比太上老君还神,那玩意掉出来就按不进去了,我嫌在外面提溜着难受,拽割了吞到肚子里去了,说话间把匕首往桌子上狠狠一扎,一手捂眼一手㕚着腰,大有三国夏侯惇拔箭吞瞳的二蛋气概:“老子以后又多了个绰号,除了张魔头还叫黑峪沟独眼龙,哈哈……”
齐德旺让张撂子留点口德:“论辈分你是我远房外甥,别一口一个老子老子的!”
张撂子任性,“啥球口德不口德,咱两家的亲戚八百杆子打不着,老子就是老子!”说着把盒子炮往桌子上一拍,端起别人喝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干完,连嘴也不抹就大声嚷嚷道:“贼不走空,今天我大栽,你大喜,你看着办吧!”
齐德旺知道这是个心狂手贱的货色,不沾点腥味是不会松口的,指着礼桌上说:“都在那上面,你要拿都拿走,压箱底的钱不能给你,你伤了来找我,别人伤了再来,我怎么办?凡事都得转转圈想是吧。”
张撂子捂住那只受伤的眼仗义地说:“行,那就给弟兄们准备二百块大洋,到时我来取。”一回头看见礼桌上的两杆快枪,惊喜得一蹦三尺高,把捂眼的手也拿开了,双手把枪在手中摆弄了一阵子便改了口:“免了免了!这家伙比二百块大洋值钱,算是老子赶上了!这年头有这玩意啥都有了,回头我给你送两挂猪头谢你。”齐德旺来不及说话,就又有人来报:镇嵩军进城了。张撂子的“杆子”扛不过镇嵩军的势力大,一伙人赶忙把院子里的东西拾掇干净,连桌上的剩菜和地上掉的半个馍也没有留下,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镇嵩军首领章自哲是本城人,长得细皮嫩肉像个白面书生,戴个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从不起高腔,表面上看是为人低调,背后却是阴险毒辣且办事颇有心计,他手下有一千多人,平常连地方官府也不敢招惹他。最近和西北军结下了冤家,据说他曾被上面调去围过西安城,听说也没有占啥上风,但双方仍然打得不可开交,当然他的鸟铳土炮不及人家的大刀长枪,凡战屡败。
章自哲一进门,就向齐德旺连连恭手:“打扰了齐掌柜,兄弟我这也是到了难处,不得不求助于您的门下,真是万分抱歉。”说着就招呼十几个伤兵进来,“都先到屋里歇着吧,齐掌柜会照顾好你们的。”又转过身来对齐德旺说:“我的人在您这儿所花的钱您都先记着,等缓过这一阵子,我加倍奉还给您。不过……不过财祸相伴,如果少了一条命,他们的家人来找您麻烦,兄弟我可无能为力,一个人不下个百八十块大洋恐怕过不了坎。”
齐德旺知道他说的前半句是没影地承当,后半句他可真能办得出来,几年前齐德旺曾救过他及手下的几条性命,他也曾发誓必定回报,说说算一遍,再后来他就忘到了“九霄云外”,他这个人就是这种秉性。也不去理会,便让伙计们把空房腾开,打扫干净,众人屁股还没落稳,西北军掂着大砍刀就冲了进来,挨家挨户把镇嵩军的人都搜了出来,绑到东门外的河滩给砍了头。
缓了好多年也没有见章自哲再回来,等到小日本到了黄河对岸,他才以国军的身份冒了出来,还没有和日本人对上家伙什,就又退到了西边,接就便改换了门庭。
等章自哲再一次回到伊水县城,已是国共对垒的时期了,不过他仍然没有吃上好果子。
此事过后一年多,中原的兵祸更厉害,北边,西边还有南边的兵都围了过来,从小麦开始灌浆,一直打到秋罢刨完红薯,直闹得周边四界乌烟瘴气,逃难的人群一拨挨着一拨。齐德旺在自家门口支起了个赈灾大粥锅,不管稀稠尽其所有,齐德旺说,留够年成的口粮就中了,不信这兵祸能闹腾一辈子。
年底,县长冯驷回来了,他对齐德旺说,仗打完了,老蒋赢了,这会儿又在南边忙着围剿红军,这当口日本人又来了,从东北杀到黄河两岸,把开封府也给占了,国民政府迁到了重庆。咱豫西恐怕也不保险,小日本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头上炸得都比咱强,上面派人崩破了黄河堤坝,我看也挡不住小日本淌着淤泥、拉着大炮过来。您还是避一避得好。齐德旺说,从三皇五帝开始,这里就是咱们的家,我哪也不去。
冯驷头天晚上走,日本人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跟着脚后跟来了,踏着黄牛皮硬底鞋,“咔嚓咔嚓”走在了城里的大街上。有人看到刺刀上挑的是白旗红圈,私下就有些怵了,他们竟然把黑膏药都能染成红色,可见杀人如麻。
这一年,齐德旺已近不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