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上,落日流金。
楚省又想起前几天,程羡生问她,“相信我,好吗?”
耳畔是砂砾风沙的声音,是尘土飞扬的迷醉,她当时是怎么回的?
她好像是说了,“好。”
想起当时程羡生的反应,她唇角溢出讽刺的笑,她撒谎了。
没错,她骗了他。
一次次真心错付,她又怎会因他几句话,便倾心相托,谁都不是傻子,她相信,他猜到了她的言不由衷,可是……
也许……
他也在赌吧!
假装一切都可以回到最初的模样。
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历经多少岁月,看过多少悲喜,程羡生来的时候,楚省正曲腿靠坐着,幸好今天她穿的是一件克莱因蓝色的卫衣,浓密的长发半扎着。
她合眸静听。
他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牢牢困住,他问,“省省,你还要再这里待多久?”
楚省迟了几分钟,正好在他耐性告罄之前,才开口,“你如果很着急,你可以现在回。我还需要些时间。”
她说的是实话,这里是她的心血,她必须看着纸上的蓝图化为眼前的目之所及。
程羡生这几天也没有白待,他在敦煌城四处游晃,见了好多人,也知道了一些事,楚省自从来到敦煌城,就一直在这里建造洞窟。
他也曾和霍光交谈,知晓了大概的进度。
霍光原本也是个戒心贼重的人,否则楚省也不会将“建造洞窟”这么重要的事交予他,当然一方面是她现在可用的人太少了,另一方面自然也是
霍光本人不错,值得信赖。
可是楚省不会想到,原本她以为刚正不阿、沉默寡言的人,在京内经历了翰海沉浮后,也变了性子,他巧言善辩、逻辑缜密。
和他说话,那简直是一场酷刑。
无怪京内不少人都说,程羡生应是主管刑罚的,有他在,世上的冤假错案估计都要消失了。
“省省,就算这里的洞窟建成了又能如何,大战将起,硝烟炮火之下,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程羡生又提起了战争,这也正是楚省最为讨厌的。
她睁眼,清亮的双眼,眼底是掩不住的讽刺,“所以呢?你要劝我放弃。你想要我回去,那么请问,我该以什么身份?”
“消失许久的世家之女?”
“破落贵族?”
“还是你见不得光的情人?”
楚省不是不知,京内他和杜嘉暄同住榄菊湾,令人称羡的一对神仙眷侣。
世家败落,公子镜绝不会容许世家与他共主皇朝,她的身份,始终是……
楚省的问话,其实程羡生也早早考虑过了,他仰头看向远方天际,“妹妹。你是我的妹妹楚绾。”
程羡生如是说道。
接着,似乎担心楚省会乱想,还安抚性地补上一句,“这只是暂时的,之后我会安排好一切。”
“相信我。”
楚省眸光中有星辰坠落,说道,“好。”
“我父亲在哪?”
她不经意提起了楚其恪,程羡生屈身坐了下来,看着她,无比认真,“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
“你父亲有着天纵之才,他也许另有筹谋。”
程羡生的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情真意切,一时间像是在偷偷泄露着什么,楚省想了想,一时间脑海里思绪纷繁,摸不到头绪。
算了,他应是平安的。
“程先生,有人找您?”
两人难得的静谧时光,闯来一道陌生的声音,楚省回头看了眼,说道,“我还要待会,你先忙。”
格外生分而又礼貌,程羡生也明白,不能急。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粒,对着楚省关心道,“夜里冷,你不要待太晚了。”
楚省不想与他在小事上争执,乖巧地点了点头。
过了大约七八分钟的时候,感觉他应是走了很远的时候,楚省回头看了看,只见晚霞满天,白元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新嫁娘的红衣应是。
程羡生感受到了身后楚省的目光,刚好回眸看去。
霞光给他的身影染上淡淡的晕,一时间,竟有几分天上仙人下凡尘的惊艳感。
楚省眨了眨眼,然后回头,左手覆上自己的心房,只觉空无一物、荡然无存如灰烬。
扬尘信飞的窟洞内,楚省方一踏入,就见那墙上的壁画似是活了过来,如同水波粼粼荡着时光。
那上面有个身影,一席红衣背对着众人。
这是楚省刻画的她。
没有面孔,只是背对着。
她是谁?
楚省几乎也快忘记了她。
可是在壁画中的她,似是活了过来,没有文字、没有言语,楚省看着她随风扬起的裙摆,听到了她说。
“你不该如此执着?”
“我们终将逝去。”
“他也是。”
“哪怕是天纵之才!”
“我能感觉到,你的气息已经很浑浊了,没有了元气蕴养,你会比寻常人都更快接近死亡,一丁点的外伤都足以致你于死地。”
“你根本等不到他的。”
楚省早在那女子开口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就已经默默转身拿起一旁放着的刻刀、墨笔,倾心镌刻,扬起的粉末染上乌发。
似是与谁共白头。
等那女子说罢,空荡浩大的洞中,只听在“呲呲”“嚓嚓”的声音,楚省的眼睛离着那墙壁很近很近。
她说,“我知道,我等不到他了。”
“可是,我不甘心啊!”
拖长的尾音透露着女子心中的焦灼与不平。
“他给了你第二次活着。”
楚省回,“可是我不想要了,我将自己的人生过成了一场悲剧。”
“所以,你是在想要弥补吗?因为你愧疚。”
淡淡的声音响起,“不,我并非要弥补,我要逆天而为。”
“逆天而为”这四个字,楚省咬的贼重,掷地有声地扔下平湖巨石。
她眼眸发亮,周身都围绕着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戾气。“我要让他活,想要看到他发光发亮。”
那画上的女子听了,周身都弥漫着一股沉沉的悲伤,“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她嗓音缠绵若秋山莺啼、泣血而歌。
“你一人,又怎能抵挡时代洪流之力?”
那女子想要劝告她,放弃吧!放弃那不切实际的梦。
可是楚省高昂着头,眼前是穹顶,繁复灿烈的纹样,一笔一划都蕴含着最美好的期待,她说,“谁说我只有一人?”
“我以众生为棋。”
“他们都想证明。”
“证明自己的合理性。”
“每个人心中的念,足以汇聚汪洋,倾覆之下……”
那女子及时打断,她阻止了楚省继续说下去,毕竟她的想法太可怕了,“你可知这般行为,将会引来天罚,雷劫围杀、生不如死。”
听了那女子的话,楚省只是睫毛微微扑闪了两下,她回说,“死是他们的归宿,而我只不过是将这一结果提前了下,天罚又如何?”
“等到那些人都死了,他也该回来了。”
轻轻的声音,宛若蒲公英最为柔顺轻盈的羽翼,撩动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