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1
“所以说……”
林寻白反应过来,“陈恪的外公就是雇佣沙卫的买主?”
“可能性很大。”萧侃单手扶额,回忆起罗布泊寻人那晚,自己与陈恪的对话,“他的曾外祖在敦煌买手抄经时,他外公也在场,而他外公对中华文化一直感兴趣,此后常来中国,最后一次是五年前。”
燕山月插了一句,“为什么是五年前?”
“说是上了年纪,长途飞行吃不消。”
“那报纸上的合照是最后一次咯?”林寻白表示不信,“我瞧着挺精神的,哪里像身体不好的样子。”
“不管有没有身体原因,他之前反反复复来中国,足以说明对壁画有极大的执念,陈恪这趟西行估计也有他的授意。”
林寻白不爽地皱眉。
“这一家子美国人可真有意思,老的小的,死的活的,眼睛都盯着咱们中国的文物。”
萧侃反问:“算犯罪吗?”
他无奈地摇头,“没证据啊,就算收条是春生写给他的,也不能证明他们与《得眼林》盗窃案有关,毕竟,那个案子的犯人只有沙卫一个。”
萧侃两臂交叠,陷入沉思。
林寻白小心翼翼地凑近,试探地问:“你想到什么了?”
“沙卫为什么要一个人承担所有罪责?”她说,“连警察都没能从他口中讯问出春生与买主的信息。”
“这……”
林寻白无法解答,虽然他父亲当年是因为沙卫才牺牲的,但他入警后一直没机会接手这个案子,许多细节和发现还是与她结伴后才知晓的。
坦白说,他对萧侃是有一份感激之情的。
不过这些话只能憋在心里,说出来怕她要求折现。
他还得负责租车呢!
“萧老板,沙卫的动机暂且不论,你不觉得陈恪对燕老板说的话更奇怪吗?”
萧侃明白他的意思。
前边的队伍走得离他们更远了。
打头阵的是走马观花的胡金水与陈海,中间稍慢的是周正言与他的三个学生,陈恪则一直站在郑飞身旁,跟着他们听讲解。
在传道受业方面,周正言是无可指摘的。
“光绪二十六年,也是1900年的早春,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罗布泊西岸意外发现这处古城遗址,次年同一时间,探险队开始对遗址进行挖掘,除了钱币、陶片、木雕、丝织品外,还有大批汉文、佉卢文的木简。在佉卢文中,这里叫Kroraina,这个词源自印度,意思是土地,而在汉文的简牍上却称之为楼兰。”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当然是楼兰好听。”田媛边记边说。
周正言继续,“根据《水经注》的记载,罗布泊还有个名字叫牢兰海,牢兰与楼兰译成汉字不同,实际的发音应当差不多,所以有一个观点认为,楼兰二字并非楼兰国专用,而是沿用了罗布泊的一个古名。”
“后来呢,周老师?”
“五年后的冬天,英国探险家斯坦因也来到罗布泊,他雇佣了数十名工人,在楼兰挖出大量的文物,之后又前往米兰古城继续挖掘。”
“咦?”
郑飞想起什么,“斯坦因是不是在楼兰听说了莫高窟藏经洞,才去敦煌的?”
另一位博士生附和道:“这么说的话,敦煌与楼兰倒有不少相似之处,王圆箓发现藏经洞也是在光绪二十六年。”
周正言赞许地点点头,“你们记得没错,与敦煌一样,楼兰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前也被洗劫过好几次,直到八十年代初,中国科学院才正式对楼兰古城以及孔雀河沿岸进行考察。”
“那都过去多久啦!”郑飞惋惜不已,“难怪藏经洞被搬空,楼兰也被挖空了。”
林寻白远远听着,忽地眼眸一动,大步上前。
他拍了拍郑飞的肩膀。
“想看藏经洞里的绢画和经书啊?”
“那谁不想!”
林寻白朝旁边努努嘴,“藏经洞是空了,可陈先生有啊。”
“什么——?!”
郑飞大惊。
林寻白笑道:“陈先生手里有不少藏经洞的宝贝,我以为他会向周老师请教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砸在地上却是斗大的深坑。
谁掉下去都得摔个鼻青脸肿。
陈恪缓缓放下手中的录音笔,察觉到他的不善之意。
林寻白的确不善,因为藏经洞本身就代表了这件事非同儿戏——文物不可私藏。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陈恪身上,等他做出回应,前边不远处,陈海听到动静,也疑惑地向后张望。
陈恪转身就走,林寻白轻快地吹了声口哨,快步跟上他。
***
古城遗址内有两个标志建筑,一个是土堆似的佛塔,另一个是由四堵墙组成的三间房,据说是古时的衙门。
林寻白仰头望了一眼,觉得这里非常适合审讯。
“绢画和手抄经的来源,你们在罗布泊问过,我也答过,你还有什么不满?”陈恪拧着眉头,怒气不小。
林寻白承认他确实解释过。
但之前他只是陈恪,现在不一样了,他的外公是《得眼林》的买主,他的父亲在与赵河远合作。
曾经的答案明显不够用了。
林寻白反唇相讥,“你说手抄经被敦煌当地人视为‘药’,所以留存了下来,被你的曾外祖买走,那么绢画呢?莫非绢画也是‘药’?”
有的细节他当时不问,是因为有比他更专业的人在场,不表达他没有职业警觉。
陈恪一时语塞。
隔了半晌,他说:“我以为……我和你们之间没那么敌对。”
“呵。”
林寻白冷哼,他俩的仇都快垒成沙山了,他还好意思说没那么敌对?
“陈海来哈密是与赵河远合作吧,既然他们是合作伙伴,那你应该知道,雇萧老板找壁画的人就是赵河远。假如你是对考古感兴趣,只想一睹真容,那么萧老板找壁画与你找壁画有什么区别,还是说……”
“你外公二十五年前没搞到《得眼林》,你想替他完成心愿?”
陈恪的双眼陡然睁大。
林寻白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慰。
互揭老底而已,谁不会呢!
陈恪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郑重申明。
“我最后说一次,不管你怎么想、怎么猜,我手里的东西都是合法的,我要做的事也不会违背现行的法律!”
“可你还是没有回答绢画的问题。”林寻白不给他绕开的机会。
陈恪不甘示弱,“如果我不回答,你打算抓我吗?”
“我知道你是美国籍,抓你没那么容易,但我至少会让你十分麻烦。”林寻白笃定地保证,“就算你不回答,我也一定查得出来,不光是你,还有陈海,还有……”
陈恪被逼到死角。
“我的外公……”他说,“叫Ethan·Warner。”
“我管你外公叫什么,我问的是……”林寻白脱口而出,“等等,他叫什么?”
疾风掠过千疮百孔的土墙,萧侃从后面走了出来。
“Ethan·Warner,他姓华尔纳。”她摘下墨镜,目光比灼热的日头还要毒辣,“那么兰登·华尔纳呢,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林寻白瞠目结舌。
但凡去过敦煌的人,谁不知道斯坦因、伯希和、华尔纳这三位臭名昭著的文物大盗,其中,美国探险家华尔纳的全名便是兰登·华尔纳。
与前两者对藏经洞的大肆洗劫不同,华尔纳在1924年才首次抵达莫高窟,彼时藏经洞内的珍宝早已瓜分无几,他所得甚少,故而决定对洞窟的壁画与塑像进行搬迁,共剥离唐代壁画十余幅,并盗走328窟的一尊供养菩萨。
由于他揭取壁画的方式极为粗暴,不仅使洞窟严重受损,盗走的壁画也无一留存。
第二年,他组建了一支名为考察团的专业盗窃团伙,再次来到敦煌,目的是搬空285窟内所有的壁画与塑像。不料他前一次的破坏行为引起当地老百姓的极度不满,组织了一队人全程监视考察团,这才阻拦了他的计划。
即便如此,华尔纳依旧是最令人不齿的一个文物盗窃犯。
陈恪并不想深入话题。
“我只回答绢画的来源,不必向你们汇报其他隐私。”
言外之意,他手里的东西都是合法“祖传”的。
“难怪你叫燕老板放弃,敢情是打算找到壁画,致敬你那个华尔纳祖宗?”林寻白一时算不清辈分,反正他是华尔纳家族的一员。
祖宗明抢,曾外祖私买,外公又雇人盗壁画。
这一家子简直是劣迹斑斑!
陈恪看向同气连枝的二人,讥讽道:“那你们又比我光彩到哪里?”
“你这话什么意思?”萧侃叫住他。
“你们冠冕堂皇地质问我,还不是为了打听消息,难道你做的事没有道德瑕疵吗?别忘了,你帮赵河远找壁画,为的是佣金、是钱!”
“赵总拿到壁画是要捐博物馆的。”
“那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林警官?”陈恪反问,“你们一路同行,他又是警察,你找到壁画交给他,你俩都是大功一件!”
烈日照射在荒芜的废墟上,干燥的空气像一点即燃的火药。
三人对视,气氛剑拔弩张。
陈恪的话既戳中了萧侃,也戳中了林寻白,因为他们的合作本就隔着一层窗户纸,萧侃不清楚他跟着自己的真正目的,林寻白也不知晓她的全部盘算。
唯有一点心照不宣——他们都想弄明白《得眼林》的诅咒。
可之后呢?
倘若壁画是萧侃找到的,她会交给林寻白让他立功吗?倘若壁画是林寻白找到的,他会交给萧侃让她履约收钱吗?
答案是都不会。
“你们之间尚且有各自的区别,何况是我与你们的区别。”陈恪冷冷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自己走了。
林寻白抬脚想追。
余光却瞥见几十米外半耸的佛塔,一道黑影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