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88
没有比依赖更幸福的事了,哪怕是依赖一张床,都很快乐。
——《眠眠细语》
晏初水醒来时,眼前是灰白色的卧室天花板,光线从内嵌式灯条射出,像一个四四方方的框,将他罩在其中。
他依稀看见了一道裂缝,不知从而起,一点点向四周扩散、蔓延……
然后——
“初水哥哥!”
罩子被撕开了。
裂缝倏然消失,只有平滑光整的墙面。
床边的小姑娘用两只小手紧紧握住他的右手,攥紧的拳头像铁一样硬,却被她掌心的温度慢慢融化。
首先松开的是食指,尔后是中指,接着是无名指……她一根根将他的手指捋平,轻抚过那些暴起的青筋。
她的双眼有着琥珀色的光芒,像冬夜里月亮的光晕,不是特别的亮,却可以照亮周围的凛冽。
晏初水就在那片光晕之中,被照耀着。
他似乎是又一次被她唤醒、被她从黑暗中拽出,明明是一心想要逃离的人,可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她?
晏初水感到迷茫,更多的是好奇。
在断裂的沟壑中,微光铺出一条小路,指引他向前,而光的尽头,始终站着许眠。
每一次都是。
他撑起上半身坐直,短发略显凌乱,半遮住清冷的眉眼,纤长的睫毛覆下,落下灰蒙蒙的影。
他没有戴眼镜,少了些冷漠,多了分羸弱。
“我……是怎么回来的?”他喃喃问道。
“你晕了过去,所以我带你回家了。”许眠拿过两只靠枕给他垫在腰后,他垂着头,后颈弯得像一只倦怠的天鹅。
他有点想起来了,因为吕珩出的第二道考题是默画,而他无法拿起毛笔,所以……
复试……输了吧。
晏初水想问她,但许眠抢先了一步。
她问:“初水哥哥,不能再写书法,你很难过,对吗?”
看到他病历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件事,一直没问,是害怕触及他的伤疤,再一次刺激到他,可现在伤疤已经被血淋淋地揭开。
那么,直面吧。
松开的右手重新握起,他想起持笔畅书的过去,想起熟悉的笔墨纸砚,更想起了黄珣,以及那些永远也不能再实现的、被寄予的厚望。
他一时是分不清的,分不清自己是难过,是悲痛,还是愧疚。
又或者,只是无法面对的逃避。
光阴似箭,师恩如山。
他还不起。
而这些,许眠都知道。
她再次握住他的手,轻轻贴上自己的脸颊,她就这样乖乖地靠着他,像小时候那样,靠着她的初水哥哥。
“外公他……”她柔柔地说,“不会怪你的。”
她很了解外公,外公那么的、那么的喜欢初水哥哥,又是那么的、那么的慈祥,他啊,是绝对不会怪初水哥哥的。
小姑娘的声音如流水潺潺,轻柔地将一切过往包裹其中,将那些深刻的、污秽的疤痕荡涤澄净。
“他只是非常想念你,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是原谅你的。”
哪怕你没有来告别,哪怕你没有送他最后一程。
他都是原谅的。
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脸颊上,起先是一滴,然后是接连不断的,从低低的抽泣,到掩面恸哭。
“黄老师……真的……会原谅我吗?”
真的会吗?
他值得被原谅吗?
这么多年来,他被噩梦缠绕,被愧疚折磨,因为他始终等不到这个答案。
“真的。”她点头,十分笃定地说,“因为他是外公呀。”
他是黄珣,字瑾瑕。
瑾,美玉也,瑕,斑也。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视人如玉,赏之爱之,包容不足,宽之宥之。假如人生是一条河流,那么黄珣便是云眠山下的云眠河,依山而绕,静水流深。
晏初水想起拜师的那一天,想起自己第一次握笔,黄珣对他说:
——夫画者,画心也;临池者,书志也。
——初水,你当有青云之志。
***
许眠初学书法时,教她的人是黄珣,可真正看着她练字,纠正她姿势的人,却是晏初水。
黄家的书房有一大一小两张桌子,晏初水站在大桌前习字,而许眠则趴在小桌上鬼画符,字写得歪七扭八不说,墨水也经常弄得满手都是。
晏初水看不下去,就得替她收拾,告诉她手腕要怎么放,笔要怎么抓,还要掰正她的腰背,让她坐直身体。
然而小丫头就是软乎乎的,怎么摆弄都和没骨头一样,一个劲地往他怀里倒。
歪着、斜着、扭着。
即便他沉下脸凶她,她还是笑嘻嘻地粘着,像一块蒸软的年糕似的。
那时候的晏初水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多年过去,居然会有这样的一天——
许眠、教他、握毛笔!
宽大的画桌前,晏初水局促不安地坐着,眼前是铺开的特皮宣纸,坚洁如玉,两条紫檀镇纸一左一右地压着,一旁的日月式歙砚中,浓黑的墨汁研得恰到好处。
PTSD患者的康复不可完全依赖药物,更重要的是内心的克服,克服逃避,克服恐惧,只有内心不再惧怕,才能真正地走出过去。
许眠取过一支长峰狼毫,先浸水,后蘸墨,笔尖在砚台边左右舔舐,去除多余的墨汁,同时让笔锋中直而平整。
末了,她将毛笔横递给晏初水。
肌肉的记忆强大而无敌,他一接笔就立刻将它牢牢握住,中指扣住笔杆,食指搭在上面,无名指自下而上地抵住。
笔杆垂直于纸面,笔锋悬在纸上一寸。
他又开始颤抖了。
那根深埋在皮肉下的神经不受控制地抽搐,他知道,已经过去十二年的伤口是不会再痛的,可他却真实地感受到了疼痛。
啪!
毛笔从指间滑落,笔锋打在纸面上,于洁白无暇中戳出一笔凌乱的黑。
突兀而狰狞。
“不行……”
他的右手再次攥紧,冷汗自额角渗出,撕心裂肺的痛感蔓延开来,还有无法抵挡的恐惧,只要拿起笔,就会想起过去。
想起那张阴冷的脸,听见那样阴冷的声音。
不、不要!
他猛然起身,桌椅剧烈碰撞,差一点把身旁的许眠也推倒在地。小姑娘瘦弱却灵敏,她一手抓着桌边一手抓着他,两样都没丢。
她不让他逃,死死地抓着,“初水哥哥,你不要害怕,有我在啊。”
有……她在?
是啊,有她在。
明明是无边的黑暗,但曾经有她在,明明是濒死的悬崖,她却使劲将他推开,明明是醒不来的噩梦,可她一直在呼唤。
有她在,他才向死而生。
他怔怔地回神,那片温柔的光晕笼罩而来,浅浅的,柔柔的。
无比安心。
小姑娘温柔地扶他坐下,重新舔好笔,然后微笑着掰开他的手指,他不肯,挣扎地抵抗。
“初水哥哥。”她说,“你再不松手,我就亲你哟。”
“……”
又甜又嗲,又凶残。
他气息一松,她当即将笔塞进他的指间。
笔杆微凉,他惊得闭上双眼。
许眠用自己的手包住他的手,他握着笔,她握着他,纤细的手腕使出力气,笔尖在纸上游走,他颤抖着、颤抖着……尔后慢慢稳住,失力的手指一点点恢复触感。
他能感觉到笔峰运动的方向,感受到她的施力与收力,甚至能想象出笔墨在她的牵引下勾勒出怎样的画面。
他缓缓睁开双眼。
顺着他戳坏的那一笔,许眠娴熟地画出一支长竹,竹竿修长且直,迎风不斜,傲然而立。
他好像……看过她画竹子。
模模糊糊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在一大片苍翠的竹海中,有一个穿着芽绿色连衣裙的小姑娘,挽着衣袖,盘着头发,认认真真地作画。
她弯着细白的颈项,与现在一样。
她露出耳后的那颗红痣,也与现在一样。
依着那支长竹,她又画出另一支稍短的细竹,竹支虽细,但风清骨峻,两支墨竹各自为营,又互相倚靠,在留白的画面中给人以水宽山隐、彼此牵绊之感。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画的?”
他曾经问过这个问题,可眼下并不记得答案。
好在许眠有耐心,又回答了一遍,“在你离开之后。”
不仅如此,她这一次说得更多,也更加详细,“你离开檀城后,我一个人很想你,但是我们一张合影也没有,外公对我说,如果我真的想你,可以学画画,这样就可以把初水哥哥的样子画出来了。”
“可我学会画画后,又不知道要如何画你,我只记得你以前的模样,又不知道你之后的样子,画来画去,都是过去的东西。”
“再然后,我就改画山水了。”她落下最后一笔,歪着头与他对视。
白净的脸庞没有多余的脂粉修饰,较之过去的稚嫩与天真,现在的她如春之始阳,如花之犹含,如清风入庭,吹皱一池静水。
人面易改,青山依旧。
所以,她改画山水了。
她放下毛笔,忽然问他:“初水哥哥,我们离婚后,你再也见不到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
再也见不到她吗?
晏初水一时顿住,脑海里莫名闪过一句话——离婚算什么结束啊?只有把一个人从心底彻底删掉才是。
他想起那张被他删除的合照,那是……唯一的,是吗?
那样便算是删除了吗?
他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没有答案。
小姑娘等不到回答,就自问自答:“唔,哪怕只是偶尔想起我一下,也是很好的。”
“为什么?”他问。
她伸出两只手、四根手指,搭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户,“因为我想你的时候,可以看蓝色的窗户,假如初水哥哥也在想我,那么窗户里的人就会对我微笑,不是很好吗?”
蓝色的……窗户?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他也跟着比划出一个四边的菱形,穿过手指搭出的窗户,他用漆黑的眼瞳向里看。
他看见一个微茫的春天,看见春花落满山林,看见一个小姑娘梳着羊角辫,蹦蹦跳跳地往山里走,一边走一边叫他,初水哥哥,你快点呀!
他想要追上她,可双脚却铐着沉重的锁链,寸步难移。
只能看着她渐渐远去,他大喊,你等等我。
但是小姑娘没有等他,而是与他挥手告别,初水哥哥,是你自己说的,说再也不要见到我了。
春色刹那逝去,化作苍茫的灰烬。
将他也一并点燃。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疼痛,像被剜去心头的血肉,像被抽去支撑的灵魂,他望着许眠,蓦然落下泪来。
没有任何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至极。
他居然……
舍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