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8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倘若要采花,就得连根挖。
——《眠眠细语》
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暗下去的,晏初水醒来时,窗外是一轮圆月,清冷的光辉落入屋内,一地水色泠泠。
他坐起身,被褥从身上滑落,湿热的汗早已干透,带着不舒适的黏腻感。他抓了抓头发,清醒了几分。
他真的……给许眠做床伴了?
他掀开被子,看了一眼。
嗯,真的。
晏初水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突然就有了那种同理心,什么失足少女啊、误入歧途啊……说到底,清高是衣食无忧的人才有的奢侈品。
连他都不能幸免。
空气中残留着欢爱后的气息,许眠不在床上,也不在卧室。
他披上一件白色的长浴袍走去客厅,沙发上也是空无一人,通向庭院的门半开着,她正蹲在院中的小池边,很专注地盯着什么。
月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银色的边,长长的睫毛顺然地垂着,半遮住她的眼眸,她双手抱膝,蜷成一团,波浪般的卷发裹住她的身体,像一件大斗篷似的。
而她是斗篷下的小鸡崽儿。
晏初水停下脚步,就这样不远不近地望着她。
其实,他一开始说得不对。
她不是长得不丑,她是长得很好看。
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不,可怜巴巴的时候也可爱,如果一切还是当初,他应该会一直、一直地喜欢她,直至超过喜欢。
然而那都不是真的,真正的她隐藏在皮囊之下,无人能敌。
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她抬起头来,鼻尖冻得红红的,“初水哥哥,这个池子里没有小蝌蚪……”
这样的季节当然是没有小蝌蚪的,可就算时节对了,酒店的庭院也只是一种高档装饰,这种灰溜溜的野外小生物是不会存在于此的。
说起来,她还真是喜欢蝌蚪啊。
都是些什么怪异的癖好?!
“为什么会喜欢蝌蚪?”他随口问了一句。
又从沙发上捞起一块盖毯,劈头盖脸地丢了上去。
小姑娘从毯子里钻出半个脑袋,说:“因为小蝌蚪不像它的妈妈。”
“啊?”
晏初水一头雾水。
“小蝌蚪是小蝌蚪,青蛙是青蛙,他们看着一点也不像,却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她将脑袋歪在自己的臂弯中,小声说,“就像我和外公外婆。”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
她也有过好奇,但很快的,她明白自己不应该好奇,因为她每一次好奇,外公和外婆都会难过。
许眠不想他们难过,所以宁愿不好奇。
深秋时节,虫蚁绝迹,偏偏有一只飞蛾垂死挣扎,不停冲着客厅的灯光扑去,隔着玻璃门,发出轻微的、“嘣嘣”的撞击声。
像凄惶的哀鸣。
晏初水低头看去,她居然是光着脚丫子蹲在青石砖上的,白皙的皮肤冻得发青,五根脚趾头上都是透明的水泡,绿豆大小,成串连着。
她这几天到底走了多少路?
就为了找他?
下意识的,他脱口而出——
“哪一个你,才是真的你?”
夜风浸骨,她说:“你希望哪一个是真的,那一个就是。”
世界太大,而一个人能看见的,又太少。
那就只看自己想看的。
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
***
晏初水不想留在檀心居过夜,哪怕外面已经黑透,他也坚持想走。许眠没拦他,只叮嘱了一句。
“明天早上九点,我吃早饭,你来陪我。”
“???”
“你要是不来,我就去厂里给你送饭。”她甜甜一笑,体贴地问,“你想吃什么?我以前最喜欢老街那家萝卜肉饼,你吃吗?”
晏初水愣在门口,跟听天方夜谭似的。
转念一想,哦对,他是伺候人的,陪吃陪玩陪睡自然都不能少……
可许眠要他陪吃、要他陪睡,却不要他陪玩,因为她说:“早饭后,你要辅导我写毕业论文,你是博士,指导本科论文应该不难的,对吧?”
“……”
难是不难,但她未免也……
太特么物尽其用了吧!
“然后我们吃午饭,下午……”她继续安排时间表。
晏初水打断她的话。
“我总得有自己的休息时间吧?难道24小时候伺候你?”
“唔……”
她歪头想了一下,让他自己做选择,“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陪我睡觉?”
言外之意就是,三餐得吃,学习得教,剩下的时间他自己安排,白天睡觉晚上自由,晚上睡觉白天自由。
听起来很大方的样子。
事实上,他根本没得选,他总不能半夜三更出去办事吧?
他根本走不了啊!
“你什么时候会厌倦我?”他撑着门框,在决定留下前,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伺候也好,讨好也罢,晏初水为的都是自由,希望许眠对他终有厌倦的一日,从此一别两宽,相忘于江湖。
“你才刚伺候一天哎。”她撅起嘴,嗔怪地说。
“……那总有个期限。”
“多睡睡……”她咬了咬手指,含糊不清地说。
“什么?”
小姑娘仰头看他,纯纯地说:“等我睡够你了,就腻了。”
“……”
***
午饭后,是晏初水的自由时间,他在二号厂房找到一摞厚厚的工人名册。檀城造纸是有历史的,自唐代起,这里的宣纸就因为品质卓越而成为字画市场上最畅销的纸品。
有买便有卖,市场越大、生产越大,到了清代,宣纸远销欧洲,整个檀城一半以上的家庭都以造纸为生。
所以晏家雇佣的工人中,有不少是祖祖辈辈造纸的手艺人。
其中有一户姓尚,手艺是从宋代传下来的,原本家中也有个小作坊,不料上三代里出了个抽大烟的,不仅掏空家底,还欠下一屁股债,把老婆孩子连带作坊全抵给了晏家。
后来这孩子在晏家长大,倒成了宣纸厂资历最老的大师傅,一直干到晏家关厂,他才退休,今年也快八十岁了。
尚师傅是看着晏初水长大的,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东家的小少爷,老人家心情大好,特意让子女上街买菜,被晏初水拦了三次才拦下来。
不是因为不敢吃外面的饭菜,而是他得回去陪许眠吃饭。
晏初水不是一个擅长叙旧客套的人,他回檀城有他的目的,而他查询工人名册,为的也找出尚师傅的联系方式。
更准确地说,他此行的关键就是尚师傅。
“我听父亲说,晏家没有关厂前,你和陈师傅已经研究出了澄心堂纸的做法?”他开门见山地问。
晏初水口中的澄心堂纸,不是晏家的特皮宣纸,而是一种在历史上久负盛名的优质书画用纸。此前让许眠与何染染望洋兴叹的宋笺宣纸,其所用的仿古工艺,也不过是对澄心堂纸的一点小小致敬罢了。
如果说普通宣纸只是纸,而晏家特皮是一张钞票,那么澄心堂纸便是不折不扣的黄金。
南唐时期,檀城毗邻都城江宁府,有纸工制作出一种“肌如卵膜,细薄光润”的书画纸,深得李后主喜爱,甚至到了“非澄心堂纸不书”的地步。
为此,李后主还特设官局监造,并将他祖父李昇管辖金陵时居住的澄心堂作为收藏纸张的场所,继而将此纸命名为“澄心堂纸”。
南唐灭亡后,澄心堂纸的制作告一段落,一度被废弃于乱堆里,直至北宋文人发现其流于民间,将之陆续发掘,惊为天人。
宋四家之一的蔡襄称之为“纸中第一品”,而扬州太守刘敞,曾有幸得到过一百张澄心堂纸,并赠予老友欧阳修十枚,而欧阳修得到此纸,激动不已,却迟迟不敢下笔,生怕写坏画坏,浪费了昂贵的纸张。
尽管自己只有十枚澄心堂纸,欧阳修还是大方地转增了诗人梅尧臣两枚,梅尧臣得纸后,心生感慨,赋诗一首——
江南李氏有国日,百金不许市一枚,当时国破何所有,帑藏空竭生霉苔。
早在一千多年前,澄心堂纸已是稀缺无比的奢侈品,后世对此屡有仿制,但都因为工艺过于复杂,一直未能成功。
说到澄心堂纸,尚师傅不由地叹了口气,“这纸是你太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就与几个老师傅琢磨的事了,那时候我年纪小,是打杂的小工,后来等我做大工的时候,你爷爷才又请了我和老陈继续研究。”
“要说完全研究出来,也没那么笃定,只能说纸浆的配方,用多少檀皮,用多少沙田稻草,加多少麻,添多少胶,还有煮料的火候等等……老陈捣鼓得还算有模有样,唯一没解决的难点,是需要拿到相同的样纸做详细的对比分析。”
对于东家小少爷,尚师傅是知无不言的。
“你也知道,这澄心堂纸是多贵的东西,留存下来的南唐旧纸上都是大画家、大书法家的墨宝,我们从哪弄来做分析啊!所以你父亲后来转行做拍卖,本意是想弄些名家字画回来,哪知生意越做越大,也无所谓造纸了。”
是啊,造纸是何其辛苦的事,倘若能有其他谋生的手段,确实没人愿意造纸。
可如今生路断绝,自然就想起旧业了。
正如许眠说的那样,宣纸的制作周期长、利润小,倘若他从现在开始造纸,这辈子都不可能赎回墨韵。
但如果造出的是澄心堂纸,就不一样了。
属于墨韵的一切都被冻结,可晏初水自己尚有十几样私藏,用那些字画拯救一家大拍卖行是异想天开,而拿来做纸张分析,却可以孤注一掷。
“若是我能找到这样的纸呢?”晏初水问,没记错的话,他的私人藏品中有两张米芾的字,便是写在澄心堂纸上的。
尚师傅浑浊的双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光。
但也仅仅是一闪而过。
“配方主要是老陈研究的,我是帮他抄纸、刷纸的人,可那方子……”他重重地咳了两声,“不是被你姐姐烧了吗?包括库房,还有老陈……”
像是有一瞬的疲惫倾轧而来,尚师傅摆了摆手,僵硬的关节如枯槁的树枝在风中轻颤。
“罢了罢了,小少爷,别折腾了吧。”
晏初水沉默不语。
他也想起了那场大火,艳红的颜色,灼热的温度……
所到之处,万物成灰。
而本来在库房里的那个人,应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