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9
明亮的东西,都是越近,反而越看不清的。
——《眠眠细语》
晏初水不愿意想起的那个人,还是因此想起了,想起她最后的疯狂,歇斯底里、不顾一切……
只为得到她觉得应该属于她的东西。
——纸浆的配方已经被我烧了,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上面的内容,只有我知道,你们都得求我,求我告诉你们!
——要想造出澄心堂纸,就必须把纸厂给我,给我一个人。
——明明我和晏初水一样,为什么他有的东西我没有?那我只能自己抢!
她从家里偷偷溜出来,用一把火烧掉了纸厂的库房,在此之前,她甚至让晏初水去库房等她。
可阴差阳错的,他那天在黄老师家练字,而许眠放学的时候被一条野狗追撵,摔进一个臭水坑。
为了给她冲洗干净,他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等他上山后,天都已经红了。
晏家存放近百年的特皮宣纸就这样付之一炬,还有尚师傅与陈师傅研究了一大半的澄心堂纸,以及——
陈师傅本人。
那一天,是晏初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反抗她。
无论她以前做过多少事,他都可以咬牙忍受,却无法容忍她对生命的藐视。
她根本……毫无悔意。
她说:你以为你假惺惺的样子很伟大吗?你之所以清高,是因为你知道这一切都会属于你,所以你不争不抢,坐享其成。
她用一模一样冰冷的眉眼看着他,带着鄙夷到极点的唾弃。
晏家赔了一大笔钱,最终不了了之。
因为她不用负刑事责任。
可晏初水反抗了她,所以半个月后的深夜,她在北峰上将他推入巨大的猎坑,他仰面下坠,好像永远也坠不到底……
然后——
啪!啪!
两声巨响,是捕兽器合上的声音。
晏初水听见骨头碎裂的绝望声响,剧痛拉扯着他的四肢,仿佛要将他撕成碎片,求生欲让他扭动身体试图挣扎,但无济于事。
等待他的,只有更大的痛。
鲜血潺潺地涌出,顺着生锈的铁夹慢慢渗进他身下的泥土,如同一张温热黏腻的床,托举着一具即将死亡的肉体。
她站在坑边,居高临下地俯看他。
夜风中,她长长的黑发高高地扬起,像两片巨大的黑色翅膀。
她其实是一个很想飞的人。
晏初水知道。
可她一直都飞不了,所以,她剪掉所有人的翅膀,让大家都来陪她。
——初水,答应我,就这样安安静地死掉,好吗?
她这样对他说,尔后转身离去,将他留在空无一人的山中。
濒死的恐惧击碎他仅存的意志,过往的一切翻涌而来,筑成高不见顶的铁塔,成为他保护自己的最后屏障。
十二年过去了,晏初水可以走进云眠山,却始终不能走出那片漆黑的影。
他总是被它扼住命脉,不得解脱。
***
告别尚师傅,晏初水回到檀心居,而许眠却并不在房间。
前台告诉晏初水,客人给他留了一张房卡,可以直接进房间等。晏初水有自己的傲骨,做床伴也得被召唤,不能主动送上门,所以他宁愿在大堂坐着。
冷淡的季节里,门童立在门边打了个哈欠。
忽然外面来了一辆车,门童打起精神迎上前,替客人拉开车门,又帮忙推行李。晏初水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也顺便向外瞥了一眼。
就一眼。
他居然看见了王随。
宗律师的话咻地一下钻进的他的脑海。
——许眠和王随……一旦有了超出正常范围的接触,就可以以此为由起诉离婚。
——他们上次是不是去过度假村?
——那种也挺好的。
呵呵,还真来度假村了啊!
王随走进大堂,也是一愣。本来他还好奇许眠为什么约他在这里签合同,原来是因为晏初水在这儿啊!
他乡遇仇敌,不是什么好事,可仇敌比他惨,那就另当别论了。
尽管晏初水已经厌弃地别过脸去,他却偏要主动上前,“这么巧啊,晏总,好久不见!”
巧?
晏初水心中冷笑。
“到底是不用忙秋拍的事,还有心情度假呢!”王随不但上前,还故意在他对面坐下,俨然一副要叙旧的架势。
“你也一样啊。”晏初水不得已扭过头来,“不用坐牢,自由得很。”
“……”
王随算是瞧出来了,晏初水这种人啊,只要有一口气在,他的嘴就不可能闭上!
“你后不后悔啊?”
王随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嚓”地一声点燃。
白烟袅袅中,他突然发问。
晏初水不是很想搭理他,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后悔什么?”
“后悔让她来瀚佳签约啊?”王随将烟夹在指尖,眯着双眼看他,“假如她不和我合作,你未必会这么惨。”
晏初水冷幽幽地笑了半下。
如果后悔是一件能有用的事,那他该后悔的事可多了去了,让许眠去瀚佳签约这种,根本排不上号。
“我倒是更后悔,当初没再狠一点,竟还让你有机会背后捣鬼。”说罢,他站起身来,相比看见王随的脸,他宁愿拿上房卡回房间。
“我没有晏总的好福气。”王随慵懒地往沙发上一靠,“没有一个好老婆让我吃软饭,只能靠自己。”
“吃软饭”三个字,他故意说得很慢、很大声。
大堂空旷,又没什么人,声音在空气中荡了个圈,震出微微的回音。
晏初水的脚步顿住了。
“你说什么?”
他侧身瞪向王随。
后者不以为然地抽了一口烟,灰白色的烟圈飘过去,王随轻蔑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
“我说你现在吃软饭,吃得很香吧!”
下一秒。
晏初水的拳头就已经落在了王随的脸颊上。
拳肉相击,牙骨震动。
王随懵了两秒,然后一脚踹向晏初水,将他踢倒在对面的沙发上。
他啐掉口中的一口血沫,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脸颊。
与晏初水交恶多年,动手还是第一次。
他知道,晏初水是憋着气的,可他也一样啊。
本以为与许眠联手吞并墨韵,就可以戴罪立功重回瀚佳,重新坐上副总的位置,没成想辛辛苦苦折腾那么久,到最后什么也没捞着!
他再次挥拳冲向对面,晏初水翻身避让,他一拳打在沙发上,无的放矢。
晏初水快了一步,反手将他撂倒在地。
保安及时赶到,想将两人拉开,反被晏初水厉声吼住:“谁也不准过来!”
王随仰面摔倒在地,后背的剧痛震得他五脏都疼,他用手背蹭去嘴角的血,阴冷一笑,“谁也别过来,我倒要看看,一个吃软饭的拳头能有多硬!”
“你再说一遍?!”
晏初水将他从地上拎起,眼中似要迸出血来,即便墨韵是穷途末路,也轮不到王随来羞辱他。
“墨韵马上就是许眠的了,你怎么不是吃软饭的?”王随拧着眉头,讥讽道。
晏初水怔住了。
王随被揪住衣襟,左右动弹不得,但笑还是可以笑的。
“看来她真是什么都没告诉你,把你耍得团团转啊!你以为我来这里干嘛,还不是因为要和许眠签合同?假如你不能如期赎回股权,她就会替你赎回,那墨韵自然是她的呀。”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晏初水倏然松开双手,王随踉跄着撞上沙发靠背,又是一记闷痛。
墨韵……是她的?
晏初水一时理不出头绪。
那八亿五千万不是王家的钱吗?即便钱在许眠手里,可股权抵押率只有60%,对瀚佳而言,能有机会以这样的价格吞并墨韵,怎会轻易退让?
“你为什么会同意?”
敏锐的警觉让他意识到,王随必然有把柄落在许眠手中。
王随嗤笑一声,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她……你知道她恨过你吗?知道她为什么要害你吗?”说这些话时,王随有些替许眠不值。
起码,她拼了命救下的人,对她并不关心。
“檀城的精神病托管中心,你去过吗?”他冷不丁提问。
晏初水瞳孔一震。
王随看准机会,猛然挥拳,这一拳他下手极重,直接将晏初水的金边眼镜打飞。
镜片碎裂,在眉骨上拉出一道寸长的伤口。
鲜血染红了他半侧的脸颊,如墨的眼瞳浸了血,像一轮地狱中的血月。
王随一边揉着拳骨,一边说——
“那场车祸她事先并不知情,她是出于本能,才救的你。”
“晏初水,否则你早就死了。”